top of page

【肥皂】囚笼

  • 作家相片: 饭桶
    饭桶
  • 2022年1月24日
  • 讀畢需時 33 分鐘

已更新:2022年3月1日


预警:

- 模组《肥皂学校》以及《先生》的阴间后日谈,但是没有《先生》剧透

- 含肥皂 npc*ho1/ho3,有代餐文学,已征得玩家同意

- 文章内可能出现常识性错误和错别字,请大家海涵

- 最后是微博@-Theodorus-的配图



——他人即地狱。

***

“我觉得我被困住了。”

诸星和彩将视线集中在办公桌的烛台摆件上。这是一个不足巴掌大的小东西,设计很聪明:下面是放蜡烛的托台,正上方用一根细棍支撑着八面金属扇片,其中四面的边缘钻了孔,各垂下一枚形状迥异的星月挂坠。只要点燃蜡烛,上升热流就会催动扇片转动,星星和月亮的阴影会像真正的天体一样,在这间关上灯光、拉上窗帘的办公室墙壁上投下虚幻缥缈的阴影。

她努力将工作和生活的种种杂事赶出脑海,只盯着墙上晃动的阴影。在她第四次看到月亮的影子出现在眼前时,诸星和彩按照要求合上眼。现在视觉被夺走了,思维的声音——和杂音——又嘈杂起来。她赶紧去感受身下躺椅柔软的质感,将无处可用的思想派去追寻室内淡雅的熏香。

探寻自我的第一步是将心神完全放在此时此刻,这句话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因此才有了这一套辅助程序:光影、触觉、气味。诸星告诉自己现在她在一个安全的空间里,她可以畅所欲言;治疗已经进行了三周,她依旧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放下心防。

“我准备好了。”

……

“是的,我觉得我被困住了。”

……

“不是,最近的话,并没有什么大事。工作很顺利,我算挤入 CAP 的上层,虽然还没能打入核心……总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烦恼。”诸星闭着眼,凝视着眼前茫茫的黑暗,她在黑暗中感到眩晕,手脚好像被抽干了力气。要是没有这张躺椅,她一定已经瘫倒在地——她在欺骗谁呢——知性的中年女人不由露出苦笑,实际上,你知道的。我烦恼的还是那件事。

“……我并不想做坏事,我是为了他好,结果反而害了他。那种情况我认为没有更好的选择,但是最好的选择所导致的结局也……”

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说不下去。

一直没有人催促她,于是诸星和彩就这样在脑中整理着她的思绪。“结局”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不过是报告书上用印刷体打印出来的几行字。她一直没能从那几个云淡风轻的字眼里找到实感,从那天起她的灵魂和身体就岔开1 厘米的距离,周围的一切因此显得虚幻迷离。

她被困住了。

困在报告书的那行字里。

***

A组对象:绘马屋 文明。

确认为水槽宿主,收容时目标已疯狂,判断没有引发悲剧的价值。

最终更新:目标已死亡。

***

真假虚实交织的肥皂悲剧落幕了,安可的回响出现在一年以后。作为主演的老师们各自奔向不同的人生轨迹,诸星和彩辞去教职,重返大学完成医学生的学业,与她做出相同选择的还有绘马屋文明——她在选修的心理学课程上意外和对方重逢。绘马屋是那门课的助教之一,看到她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额外对她点了一下头,算他对熟人的社交礼仪。

诸星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太多事在她脑海里一一浮现,铺满落日余晖的空旷走廊、哭喊挣扎着向她求救的学生们、会说话的兔子玩偶、巨大的水槽化身向他们挥舞着异状的手掌……光是想起那个怪物的模样都让她在温暖的教室里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周围再常见不过的课堂景象扭曲了,每一处桌椅的阴影之下都潜伏着邪恶的视线,每一个人的脸都戴着被某种超乎人类理解的存在所雕刻出的悲喜面具。这些恐怖的意象裹挟着诸星,让她不由自主生出一种想要逃跑的念头。

但是很快另一张脸出现在她脑海中。

那是一位少女腼腆的笑脸,不好意思地用手指转着麻花辫的发梢,悄悄透过略长的刘海羞怯地注视着她。

美影杏。

诸星在心里默念美影的名字,仿佛只要这样她的秘密恋人就能继续陪伴在她身边。

美影,我不会再逃避了……你那么勇敢又温柔,作为成年人的我更要努力。诸星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又在充满未知的世界里找回平衡,再睁开眼时,阴影不过是视网膜感知到的亮度变化,周围师生也只是正常地进行着日常对话。

她和绘马屋在课堂以外有过交流,毕竟同在一所大学,又是前同事,偶尔在校园中遇到就会一起喝个咖啡。他们能聊的话题有限,过去是一个充满创伤的词语,能说的只有现在和未来。

对于为人冷漠孤僻的绘马屋,诸星有了新的认识:原来这位前化学老师主修的专业是认知神经科学与心理学;喝咖啡时糖和奶只会加一种;尽管脸上和以前一样经常摆出冷淡的模样,但是诸星注意到现在他回答问题时——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会停顿一小下,认真思考过后再给出回应,而不是之前那样麻木地一味附和。

突破了过去束缚的人不只她一个,绘马屋是她的同伴。诸星不禁这样想……或者还有另一个词语可以更好地形容他们的关系。

绘马屋是她的朋友。

然而在诸星和彩把绘马屋的手机号添加到“朋友”分组里之前,悲剧落幕之后的第一个夏天,绘马屋文明失踪了。

***

其实在更早的时候,诸星和彩就注意到了端倪。

有一次她在大学图书馆里备考读书到深夜,脑神经方面是她的弱项,其中一个章节写得相当晦涩难懂,迫于备考时间紧张,她试探性地给绘马屋发过一条求助短信。


To:绘马屋文明

可以请教你一些关于大脑神经和人体影响方面的问题吗?


两分钟之后,诸星的手机在空荡荡的图书馆里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是“绘马屋”。她接起电话急匆匆往图书馆外走,一边小声和电话里的绘马屋道歉:“不好意思,稍等一下……我在图书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等诸星出门用正常的音量和他打招呼之后,绘马屋才问:“你还在大学里?”

“啊……对。马上要考试了。”

“那我们现在当面谈吧。你在哪个图书馆?”

“我在医学楼那边……”诸星说完,看着夜色笼罩的校园愣了一下,右手上的手表指针已经转向11:07,“没有那么急,明天你在学校有空的时候我再来麻烦你。”

“没事,我还没回去。”

那天晚上绘马屋在图书馆帮她分析归纳知识点到凌晨2点,结束之后在大学门口陪她等到出租车才挥手告别。透过后视镜,她好像看到有辆车停在绘马屋面前,后者退了两步,脸上露出厌恶和不耐烦的神情。还不待她仔细看清楚,出租车司机确认行车路线的声音打断了诸星的猜疑,等她回答完司机的话再扭头往回看去,大学校门已经被远远甩在道路尽头。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她想她知道那辆车会是谁的,绘马屋宁可待在学校也不愿意回家的答案呼之欲出。

田边步还像苍蝇一样纠缠着绘马屋文明。

这之后有好几次见到绘马屋时,诸星都想开口问一句“你还好吗?”——可她看着绘马屋神色如常的脸,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走出昔日阴影,不代表过去就不存在;伤口愈合之后总会留下脆弱的疤痕,她不敢轻易揭开任何人的疤,因为每个人受的折磨都不一样。对于诸星而言,是要背负一个少女的死直到自己生命的终结,这是诅咒,但又何不是一种祝福。对于绘马屋而言……一个变态跟踪狂的骚扰只会是煎熬。

美影,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诸星常常在和绘马屋见面后这么问自己。如果是美影,如果是那个勇敢的孩子,她会怎么做,自己能怎么做。

现实没有留给她找到答案的机会。

***

起初绘马屋文明缺席了一节心理选修课,诸星想着或许他有什么事情要忙,助教的临时变更在大学里是很正常的事情。

紧接着一整个星期,诸星都没有听到绘马屋的任何消息,电话直接进语音信箱,短信显示已读不回。所以在一周后的选修课上,依然没有看到他出现的诸星在课后喊住了教授。

“老师,请问绘马屋助教还会继续负责这门课吗?我有两周没见到他了。”

教授的脸色一瞬间有一些变化:“这个……我还不太确定,要等校方的安排了。你对现在的助教有什么意见吗?”

事情一旦牵扯到校方,总让人有一些不安的联想

“现在的助教都很好,只是我在这门课之前就认识他,我们是……”诸星顿了一下,“……我们是朋友,这段时间我一直联系不上他,有一些担心。”

现在诸星能分辨出教授脸上的神色变化了,他显得有些不安,这让诸星的心提了起来:“你联系不上绘马屋?”

绘马屋和家人之间的关系很紧张,近乎断绝亲子关系的状态,在他失去联络后的第三个星期,校方和诸星一起报了警。

接待报案的警察看起来不以为意,比起了解绘马屋文明的情况,他一直在问教授以及诸星和绘马屋的关系,这名警察的语气让诸星很反感,好像在诱导暗示他们之间有男女私情,而绘马屋是因为职场情场的纠纷才选择人间蒸发。

她压着火气,小心翼翼避开这些问题中的陷阱,好歹在警局成功立案。然而就在立案后的第三天,一张撤案通知书寄到诸星的信箱。


诸星和彩小姐,您上报的绘马屋文明失踪案,经过我局调查,案情不属实。因此按照规定,给予撤销案件处理,特此说明。

在了解肥皂惨案和CAP组织之后,诸星和彩就对日本警方产生了极大的偏见和不信任。她看到这封通知书几乎要笑出声,绘马屋的公寓已经空了三周,这是她和公寓管理员确认过的事情,他家被各种信件和广告塞得满满当当的信箱也是佐证之一。

更何况绘马屋为人处世的信条就是避免麻烦,无论是他人给他制造麻烦,还是自己给旁人增加困扰都包含在内。他绝对不会丝毫不安排生活工作上的交接,妄自独行地决定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日本人有种劣根性,民间盲目相信官方,下属无脑顺从上级,整个社会说是钢筋水泥构建的都市森林也不为过——这里奉行的似乎依旧是兽群中最原始的制度,优秀的象群首领能带领群落穿越沙漠往返绿洲,愚昧的旅鼠领队只会带着它的鼠群一起坠海身亡。

她已经见过在这种制度下被迫跳入深渊的孩子们,明白放任这种环境只会带来无尽的苦果。通知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在盖棺论定,但诸星和彩丝毫没有被落款处代表公权力的印章吓到,她气势汹汹地冲到立案的警局,再次上报了绘马屋文明的失踪案。

最开始和她周旋的民警还说着客套的场面话,看似贴心地劝她不要担心、事情都会好起来的。当鸵鸟并不会让事情好起来,她在心里这样回答,嘴上只用一个问题反问他们所有的劝退:“为什么说案情不属实?”

他们这样拉锯了有一个多小时,民警的态度越来越厌烦,最后他挥了挥手,竟然用这样的话来刺激诸星:“为什么说案情不属实?上头已经确认过绘马屋文明先生的近况,人好好的呢。你为什么联系不上他你自己心里清楚。”

诸星和彩心里清楚。她拿起挎包,从被她捂得热热地椅子上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外套和头发,平静而有礼貌地对着民警鞠躬行礼:“谢谢您。”诸星现在的态度和之前的咄咄逼人截然相反,令暗讽羞辱她的民警像是嘴里吃了苍蝇一样,张着嘴错愕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诸星没有理会他的反应,她已经得到需要知道的信息,也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她在警局外拿出手机,下午毒辣的阳光打在她身上,而她握着手机的手指上却泌出一层冷汗,大拇指像没有知觉的木棍,麻木地敲打在屏幕上。


To:绘马屋文明

田边步,是你吗?


晚上八点,她收到绘马屋文明的回电。

按下接听键之后,不太熟悉的男声在听筒中响起:“晚上好,诸星老师。我是田边。”

***

“绘马屋的手机为什么在你这里?”

“在我这里有什么不正常吗?”

“……绘马屋失踪了。”

“哦。”

“我报案之后,警方给我的回答是,上面有人确认了他的近状,驳回了我的报案。”

“嗯。”

“是你吧,田边步。无论是他的失踪,还是给基层警方施压……!”

“你为什么觉得会是我?”

“别装了!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会有谁做这种恶心的事情?还是说大言不惭把绘马屋归为、归为……呼……所有物的田间警官连自己的东西都看不住?!”

“诸星老师,让我换一种方法回答你——”

“……”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

诸星和彩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每天早上在幼儿园门口和爸爸分别是她记忆里最痛苦的事情。她总是噙着眼泪,问爸爸为什么自己要上学,为什么爸爸要上班,为什么不能一直待在家里一起看电视,爸爸不去上班地球也不会爆炸啊。

爸爸从她的书包里拿出她心爱的八音盒,打开盖子是一个装着乐谱卷带的透明玻璃盒,一旁摆着一个小小的芭蕾舞者人偶。爸爸上紧了底座发条,把人偶放在玻璃盒中间的托盘上,随着《天鹅湖》的乐曲响起,小小的芭蕾舞者随着托盘旋转翩翩起舞。

爸爸对破涕为笑的诸星说:“和彩,这个八音盒是不是很漂亮?”

“嗯!和彩最喜欢八音盒。”

叮叮咚咚的音乐声结束了,爸爸又拿起八音盒捣鼓了一阵,接着把它放到诸星手中:“和彩再试试上发条?”

她转了一圈发条,学着爸爸的样子把芭蕾舞者放在托盘上。小舞者呆呆地立在那里,诸星听到发条转动的声音,但是悠扬的乐曲却没有响起。

她疑惑地试了一次,又试了第二次,憋不住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不明白为什么在她手上八音盒的金喉咙突然就哑了。

“爸爸……和彩把八音盒弄坏了……”诸星不敢抬头,捧着八音盒盯着自己鞋子上的蝴蝶结。

她没等来批评,爸爸反而把手放在她头上揉了揉。

“不是和彩弄坏的,你看。”他向诸星张开手,露出藏在手心里的一块金属拨片,然后在诸星面前拆开八音盒,把金属拨片插回内侧的一个凹槽内,“再试一次,和彩。”

诸星半信半疑拧着发条,松开手的那一刻,清脆的音符就从八音盒内部传了出来。她睁大眼睛看着手中的八音盒,抬起头看了看爸爸的脸,又把视线投回八音盒,不可置信地开口:“咦?可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缺了刚才的零件,和彩最喜欢的八音盒就不能好好唱歌了。爸爸出去工作也是一样的。”他耐心地解释着,“我们的生活就像这个八音盒,虽然爸爸不去工作,地球确实不会爆炸,但是爸爸的工作就不能好好运转,之后会牵连到别人,最后大家的生活都乱了套,和彩就再也看不到最喜欢的动画片,买不到最喜欢的零食了。”

“和彩不要!”

“所以,以后不能再说不许爸爸去上班这样任性的话。和彩已经是大孩子了,很快就会和爸爸一样,成为创造幸福生活的独一无二的‘零件’,和彩一定要努力啊。”

“嗯!”诸星用力点了点头,“那和彩会是什么样的‘零件’?”

“和彩会是……”

***

……会是芭蕾舞者,Ballerina。

绘马屋文明失踪之后的第二个月,诸星和彩通过了最后一门临床医学的书面考试,这意味着距离她成为一名实习医生,只剩下几篇论文和国家行医资格测试。

可是她拿到考试成绩和后半年的安排,回到公寓倒在满是杂乱衣物的床上,心里感受不到一丝激动和喜悦。

明明她已经快要完成自己单方面和美影的约定,但是为什么呢?闭上眼出现在自己脑海内的并不是少女的脸庞,而是这段回忆。

父亲欺骗了她。

没有人是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零件。

美影死后,很快所有人又能叽叽喳喳笑着谈论今天最热的流行趋势,曾经能够将她的身心撕成两半的巨大痛苦,也慢慢淡化消失。

绘马屋的消失甚至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心理选修课很平稳地结束了,诸星听说绘马屋的博士导师很快就招到了新的学生,又有一天诸星在整理选修课的电邮时,不小心点到了“回复全部”按钮。

在这封准备发向教授和所有助教的空白邮件里,至于绘马屋的邮箱地址下用鲜红的文字标示着:

【查无此人】

在那一刻,诸星觉得身体里的骨头好像被抽走了一根,支撑着她挺直脊梁、在人世间保持平衡的某根骨头缺失了。

在她身边的人又一次消失不见,而她还和以前一样什么都做不到。

她不记得自己在家里哭了多久,记忆变得非常模糊,去人群涌动的学校时诸星不过是行尸走肉,回到只有她在的家里,只有滚烫的泪水告诉她——她还会痛,她还活着。

她写了很多日记,或者说是对美影的自白。她写道:“对不起美影我真的支持不下去了。好痛苦无论怎么做都好痛苦原谅我美影,对不起……”

她还写道:“我恨这个世界,我恨所有人,我最恨自己。我一定要把绘马屋救出来。美影,我不会让任何人重蹈你的覆辙,请你一定要保佑我、帮助我。”

绘马屋文明失踪后的第三个月,诸星托熟人买了舍曲林和阿莫沙平[1]。由他人进行心理干预没有任何意义,一来是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咨询师的常用治疗方式诸星都清楚,二来心理干涉需要医患之间互相信任、开诚布公——但无论是肥皂事件还是CAP的存在,她永远不会、也不能向局外人述说。

诸星浑浑噩噩地通过药物勉强维持明面上的“正常”,她必须完成学业,完成对美影的约定。

因此她只能漠视痛苦,暂时放弃道德和良知——这让她陷入更加绝望的境地。

入秋之后,大学校内的枫树逐渐染上绯色,再过不久就会变成赤红一片的美景,吸引学生们和附近居民在校内感叹自然的奇迹。

这不是奇迹,只是死亡的过程而已。诸星消极地看着脚下青红相交的落叶,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枫叶,提前消耗了生命力,试图绽放出一些不同的色彩,但不过是走向通往毁灭的道路上而已。

她拖着脚步走回公寓楼,可回收垃圾还堆放在安置点,路的另一边停了辆没见过的车。爬上三楼用尽了诸星所有力气,她颤抖着在包里摸索着钥匙,只想快些进家门,一头栽进沙发里沉沉睡去。

走到过道中段,她意识到自己屋前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她见过,但只有几面之缘,还是令人不愿回想的孽缘。

是田边步。

***

田边正靠在过道外侧的围栏旁抽烟,时不时滑动手机在看什么。诸星心里晃过许多猜疑,她现在没有心力应对这个男人,向后退为时已晚。田边抬起头,视线和她撞了个正着。

“晚上好,诸星老师。”他在墙壁上拈熄了烟头,带着一股公事公办的态度,向诸星走近两步伸出右手,自然而然地开口搭话。

诸星的表现恰好与他相反。她无视对方伸过来的手,把包紧紧护在胸前,戒备地瞪着田边:“你要做什么?”

“不用那么紧张,诸星老师。”田边伸手讨了没趣,也不在意,“我是来回答你之前的问题。你很关心文明,不是吗?”

他叫绘马屋名字时的亲热劲儿让诸星背后发凉:“他是我的曾经的同事,也是我的朋友,哪怕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关心他的安危有什么问题?”

“那很好,这件事情我只能找他的‘朋友’商量。你一直想要知道他到底去哪里了,文明就在这里。 ”田边继续向她靠近,诸星本能地退后一步,看到对方只想递过手机才停下脚步。

田边步递来的手机上正在播放影像,画面上一个戴着画有蓝色锐利线条面具的男人静静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如果不是影像右上角有不断跳动的时间,诸星几乎要以为这是张静止的照片。这个房间的装饰有些古怪,地板和墙壁看起来很柔软,像是给婴儿用的防摔设计……又像是防止精神病人自残自杀的特殊病房。

在看到面具的时候,诸星和彩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她握紧手机一瞬不眨地盯着屏幕,一股无名怒火在心中燃起,从她并不高大的身躯中爆发出一声怒吼:“你对他做了什么!!!”

她喊完这一句没过多久,就听到周围几户公寓里传来脚步声和房门反锁的声音。恐怕有人正默默在猫眼背后注视着这里的发展,未来指不定会传出关于诸星和彩的种种谣言。

但她不在乎。手机上的影像激发了某种近乎母性的保护欲,她像一只护崽的母猫寒毛林立地对着敌人龇牙。

“我什么也没有做。”田边回答得很平静,这和他在肥皂学校事件前后的表现都大为不同,只是诸星此刻并没有觉察出这种平静中的异常,“我知道你对我的看法。但是好好看看监控,我没有束缚他的手脚,当然也不可能对文明滥用药物……他出于自己的意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诸星又仔细地看手机画面,确认自己没有漏过任何细节。手机中的画面比任何恐怖片都要诡异,她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一个人的不幸会不会没有尽头?

才出龙巢的后果就是又入虎穴?

“怎么会……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怎么了!”她激动地冲上前抓住田边的衣襟,想从他嘴里逼问出一个答案。

“冷静一些,这种事在这里说不太好。”田边的视线扫了一眼公寓门上泛着冷光的猫眼,一点一点把诸星的手指从衣襟上掰开,他用的力气不太大,却没有给诸星反抗的余地,“不邀请我进去吗?”

诸星犹豫了一下。

在公寓的大门之后,是一个逐渐放弃生活的单身女性杂乱无章的客厅,昨晚的垃圾还没有处理,脏碗依旧搁在厨房台面上。她的家会显示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和田边步这样的人对话不能暴露出自己的弱点。

“不,我知道周围有一家僻静的咖啡厅。”她把自己的手从田边手中抽了出来,“我来带路。”

***

街道拐角处藏着一家手拉咖啡厅,现在是上下班高峰期,店里已经有了几桌客人。他们躲进最里面的角落,等侍者上完饮品离开,有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诸星点了清淡的花茶,田边点了美式咖啡。她看着田边把店家配赠的淡奶和方糖全部加入杯中,用茶匙快速搅拌均匀,不由低声感慨:“品味不好啊……”

“你说什么了吗?”

“不,没什么。”诸星抿了一口茶,因为服药和疲劳,舌头几乎尝不出味道。但是饮料很温暖,从胃部开始向她全身注入些微活力——是时候探究绘马屋失踪的真相了,“在绘马屋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田边搅拌着咖啡,并没有喝的意思。诸星从他重复循环的动作里看出一丝犹豫,接着她看到田边叹了一口气,真挚地注视着她:“我不知道。”

他继续说了下去。

“四月初的时候,文明开始物色新的住所,大概是想躲开我吧。那段时间我正好在忙,而且偶尔也需要给他一些‘空间’,所以就对他放纵了一下。你应该能够理解,对我来说要找到文明是很简单的事情。”始作俑者平淡地说,丝毫没有羞愧或内疚的样子。诸星忍着反胃的感觉,对了一下时间线;这个时间大致在绘马屋第一次没出现在课堂上前。

“到月中我已经忙完了,我也知道我的文明在哪里,所以并不担心。”田边后悔地叹了口气,“我应该更担心他的。某天凌晨,有人重重敲了我家的门,我最开始以为是醉汉,不准备搭理,但是对方敲了很久,让我心里非常不爽,就直接开门准备好好教育一下这位不守法规的公民。诸星老师,你猜门外是谁?”

“……是绘马屋吗?”

“没错。”刚才多少显得有些消沉的田边像是回忆起什么美好的记忆,脸上浮现出病态的微笑,“是我的文明。就和手机上看到的一样,戴着面具站在我家门外。他什么都没说,挥刀就向我扎来。

“刀……刀?”

“是啊,一把尖锐的菜刀,和那时候他发现我真实身份后的反应一模一样,真让人怀念啊……当然,老师的身手是比不过我的,我很轻易地制服了他,避免文明成为杀人犯的危机。”

“田边,你到底对绘马屋做了什么,才让他……明明他已经过上正常普通的生活……”诸星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店里还有其他人,她不可以放任自己的怒意,只能死死地攥着餐巾,轻声这么问。

“你可能对我有什么误会,诸星老师,我和你的心愿本质上没有不同。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文明的生活能步入正轨……当然是在我的监管之下。说远了,让我们回归正题,简而言之,他深夜突袭我并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而是他失去了理智。”田边继而用了一个更简单直观,也更有冲击性的说法,“文明疯了。”

“怎么可能……绘马屋一直都是很坚强的人,你不是医生,怎么能下这样的判断!”

“文明现在要不就是木然待着、对一切外界刺激都全无反应的状态,要不就会在家里四处寻找刀具准备杀我。诸星老师,不,诸星医生,你有什么不同的高见吗?”

诸星沉默了。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诸星老师。你愿不愿意到我家来呢——作为文明的护理人。”

田边的提议让诸星大吃一惊,不由让她心生警惕:“我为什么要帮助你?”她用之前田边搪塞她的话反问对方。

“不是帮助我,是帮助文明。之前我以为自己可以妥当照顾好他的…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不在的时候,只能把他锁在特殊的房间里。现在还好,但是万一我有外勤任务呢?诸星老师,你富有同情心,具有医学的专业知识,同时还是 CAP 的受害者之一,有你在的话我就不用担心文明的生活起居。我也会支付酬金,你可以考虑一下,或者说……”

他又抛下一个让诸星无法抗拒的诱饵。

“……你想亲眼看看文明的现状,再做判断?”

***

田边步的公寓靠近市中心地带,他家打理得很干净,布置也很简洁,完全不像诸星想象中的满地都是烟头和泡面盒的刑警房间。她还留意到公寓虽然简洁,但各种设施齐全,甚至还有中央空调这样便利奢侈的系统,看来 CAP 曾经想把他推向警方高层的事的确不假,而且在他身上投入了相当分量的资源。

现在的田边步和 CAP 是什么关系?诸星在心里打了个问号,跟着田边走到公寓里最里面的房间。

他拿出钥匙,开门前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小心啊,诸星老师。”

门锁刚打开,戴着蓝纹面具的男人就从屋内向田边挥舞拳头。刑警早有准备,抬手招架之后借着绘马屋的力把他往旁边一推,却是送到了诸星面前。

她很难描述自己再次见到绘马屋戴着蓝纹面具时的心情,他在肥皂事件中大部分时间都戴着同样的面具,决心要在那个异常的世界突破杀人的道德底线,亲手杀死田边步。诸星能感觉到现在透过面具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一样带着杀意。

对于田边来说绘马屋很弱小。

但是对于诸星来说呢?她是女人,绘马屋是男人。生理差别带来的力量差很难弥补,更何况他们中只有一个维持着正常人最后的理智。绘马屋短短几秒的凝视让诸星浑身发抖,冷汗浸湿了贴身的背心。

几秒之后绘马屋转过头,继续袭击田边,刑警这一次没有手下留情,他扭着绘马屋的手把他关回那间特殊房间。反锁上门的时候,田边看着惊魂未定的诸星“安慰”道:“恭喜你,诸星老师,你 safe 了。文明不会攻击你,真是可喜可贺。”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发生的事是一个测试,用她性命安危进行的测试。

“田边步,你……!”

“别生气,有我在身边,不会出什么事情。像我说的,我不会让文明变成杀人犯。”他轻描淡写地这么说,“那么诸星老师,你愿意来我家吗?”

***

其实诸星没有别的选择。

她不能抛下朋友。

***

枫叶完全转红的时候,诸星退了原来的公寓。她已经三十来岁,收拾一番之后不过只有两箱行李。这或许就是“孑然一身”的定义——她费劲地一个人把箱子搬到楼下,最后看了一眼这两年的庇身之所,她在这里没有和任何人建立重要的关系,虚度了过去700 来个日夜,但诸星知道重要的东西都在她的心里。只要她守护住自己的心,哪里都是她的容身之地。

田边在车边上等着她,对她默默告别的仪式没有多说什么。他在这种细节上的体谅一直让诸星感到惊讶,这些天因为搬家的缘故,她不得不和田边有了更多交流。他平常伪装得很正常,有作为警察的自知,待人处事也很客气,和谁都能聊上几句。单独和诸星相处时,他显得更加沉默寡言,没有主动挑起话头的意思,只有说到绘马屋的时候,他才会兴致很高地和诸星聊天。

搬到陌生男人的家里竟然没有让诸星有任何不适的感觉,田边把附带卫浴的主卧让给诸星,自己搬去客卧——也就是绘马屋的房间。绘马屋不发疯的时候晚上就住在那里,只是现在大部分时间都空置着,这其中多少包含着田边的小心思,诸星不用猜都知道。

她在这个公寓里的行动没有受到任何限制,田边把所有房间的钥匙都配了一把给她。这不是田边对她的信任,诸星拿到钥匙的时候问过田边:“你不怕我带着绘马屋跑了吗?”

“能跑到哪里去呢?”他笑了笑,绘马屋现在很平静,像一具空壳一样坐在他们身边,田边当着空壳的面这么回答,“衣食住行,每一样都要花钱的。”

诸星脸上一红,接着变得惨白。她不像田边有余力再养一个——甚至两个闲人。

“家里没有什么规矩,每周会有保洁来打扫卫生,那个时候请把文明锁在那个房间里。”他指的是那个装上防冲击材料的精神病人房,“平常文明没有什么反应,正常给他一日三餐,他自己会吃喝。但是如果他开始在公寓里徘徊寻找面具和厨刀,你就要注意了。他不会攻击你,把他引回那个房间锁起来就好。”

田边想了想,又交代了一点。

“还有不要在文明面前看新闻,尤其是社会新闻。”

“为什么?”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你来的时候,文明看你的眼神吗?他会用同样的眼神注视着社会新闻里每一个杀人犯、诈骗犯……每一个犯罪嫌疑人。”他说这段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注视着绘马屋的侧脸,如果诸星没看错的话,她觉得自己读到了嫉妒的意味,“我不敢赌他会不会袭击这些在他眼里的恶人,他能够自己深夜跑到我家来刺杀我,也就是说在他发疯的时候,反而有思考的能力……以文明的智力,总有办法找到那些人的。我不希望他的名字出现在下一个社会新闻上。”

***

田边说的是实话。

搬到田边的公寓之后,诸星的生活又规律起来,她把自己的时间表调整得和绘马屋的作息一致,而绘马屋无论什么时候都很自律,哪怕疯了也一样。

情况好的时候,诸星就在他身边写论文、复习备考,偶尔说一说现在自己学的东西,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唤醒绘马屋沉睡着的人格。

情况不好的那次,诸星在读报纸,刚看完社会栏就听到脚步声从自己身边响起。不知什么时候绘马屋悄悄站在她旁边,盯着纸上的文字。和田边所说的一样,空壳从她旁边离开后像是上了发条,在各个房间里不停进出翻找。第一次遇到绘马屋发病的时候,诸星双手发抖地找出田边交给她的面具,当作诱饵吸引绘马屋的注意力。发病中的绘马屋已经是杀人魔了,他的视线给诸星很大压力,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真的是安全的,带着这种不确信,诸星一路把杀人魔引到那个房间,然后顺利地关门、上锁。

她蹲在房间门外悄悄哭了一阵,晚上更加努力地查阅古今中外的心理治疗案例,一直到凌晨田边回来时还在伏案苦读。

“我觉得你不要在医学上抱有太大希望,诸星老师。”他先去绘马屋的房间查看了对方的情况,出来后就靠在诸星的房门口,看她孜孜不倦地翻阅书本。“这不是靠治疗能够解决的问题。”

诸星头也不抬地继续看书,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我调查过文明搬家之后的地点,那里有一些恐怖灵异的传言,还有一些线索指向邪教团体的活动。”

听到邪教团体四个字,诸星的视线像是刺刀一样射向田边。他摆摆手:“不是 CAP,这一点我还是能确认的。是别的组织,我还在调查。不过这么说,你应该懂了吧?”

诸星看着田边的脸,运用自己所学过的一切本领确认他没有撒谎,才垂下头继续看着厚厚的医学书:“……总要试试的,我不会放弃。”

“随你喜欢吧。”

***

到入冬时,诸星已经完全习惯一边读书,一边照顾绘马屋的生活,能熟练应对绘马屋突如其来的发病,甚至会在田边在场的时候主动吸引绘马屋的注意,尽量温和地将他引入房间——让田边来的话,他只会通过不太粗暴的暴力手段,把绘马屋押送进那个房间,诸星不想看到这个画面。

她停了给自己开的精神类药物,现在有活下去的动力和能量后,这些药物只会拖她的后腿。只是对绘马屋的心理治疗一直不太顺利,她还在寻找其他方法。

一个漆黑的凌晨她因为口渴醒来,出来倒水的时候听到绘马屋房间里的动静。

透过门下漆黑的缝隙,传来床铺吱嘎的声音,还有压得很低的怒骂:“为什么……!你为什么什么反应都没有!看着我啊!绘马屋……文明……病原菌!”

诸星和彩端着水站在门外如坠冰窟。

怎么办?要怎么办?她僵硬在原地无声地呐喊,她此刻就在欺凌的现场,她该怎么办?

“那还用说吗,老师?”

有个声音在她心中回答道,黑洞洞的走廊里好像有谁轻轻推了她的肩膀一下,诸星一个踉跄,又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她知道自己要怎么办。

诸星几乎是一脚踹开房门,她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依稀看到田边压在绘马屋的身上,正死死掐着对方的脖子。

“你在干什么!!!!”她目睹的景象远远超过预期,在她大脑里的某根弦绷断了,诸星胡乱抓起桌上的一件摆饰往田边头上砸去。

但是老师相对于刑警,总是柔弱的。

她还没碰到田边,就被对方抡圆的一巴掌打得头晕目眩,刺耳的耳鸣把她的大脑扰得晕晕乎乎,恍惚间她感觉有人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出门外扔在墙边。

房门砰地一声又在她眼前关上。诸星才找回自己的听觉,而其他感官随之一一复位。她的脸火辣辣地肿了起来,嘴里尝到苦涩和腥甜的味道。诸星伸手擦了一把,发现自己的口鼻间全是鲜血。后背和小腿也很痛,她卷起裤腿看到一片擦伤,没有出什么血,但破开的皮肉间慢慢渗出透明的组织液,这种伤口在愈合的时候最疼。相比之下头皮的疼痛可以算得上温柔。

她在绘马屋的门外完全呆住了,眼泪一直在流,却不是因为身上的疼痛。

这种恐惧就是受害者们一直在承受的,就是美影曾经承受的。她以为自己想要拯救美影,已经切实体会过她的痛苦,那只是自己高高在上的想法,在幸福中强压榨出来的苦痛,和受害者们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拳头不落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痛。

对不起,美影,没有把你从这种痛苦中救出来,也没能理解你的心情……

诸星抱紧腿,眼泪滴滴答答落在膝盖上,像温柔的手隔着衣服在抚摸她。

“没关系,老师。你已经很勇敢了。没有为我做到的事情……这一次再努力一下好吗?”

她在黑暗中独自点了点头。

***

第二天早上诸星一如既往地进行她的晨间洗漱,她起床的时候绘马屋还没醒,田边已经做好出门的准备。他们简单交接了一下这几天互相的日程安排,没有人提起诸星脸上的淤青。

田边出门之后,诸星去检查了绘马屋的情况。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脖子上留下了一点点红印,除此之外根本看不出来现在的绘马屋被施加过暴行。

田边或许在以自己的方式珍惜绘马屋。

大村或许也是以自己的方式在帮助病原菌。

但只要本人没有同意和接受,那就只是单纯的暴行,是欺凌罢了。

“这一次我会保护你的。”她对着屋内没有灵魂的肉体和没有肉体的灵魂低声说。

***

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撕开之后,田边再也不掩饰对绘马屋动手动脚的骚扰行为,往往诸星会像老母鸡一样张开手臂,把绘马屋保护在自己单薄的身体之后。

田边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动手,但有几次他上头的时候,会和上次一样把她从绘马屋身边扔出去过。

田边步暴露了本性,诸星逐渐看明白田边和绘马屋之间的关系,还认清了一个事实:田边步一点都不强大,他只是力气很大,根本没什么好怕的。这个人的喜怒完全被绘马屋掌控,只是因为向空糖罐要不到糖果,就生气发怒的小孩而已。他做不到真的把空糖罐砸碎,幻想着有一天还会有糖果掉到他的手中,所以他只敢往旁人身上迁怒。

只敢往诸星身上迁怒。

除夕前,田边步所在的警部举办了酒会,他难得喝醉了才回来,一开门就直直往绘马屋的房间闯,拧了半天门把发现打不开门的田边恼火地摸出钥匙,但是插了半天还是打不开门。

全程诸星都抱着手臂在一旁看着,眼见他有砸门的趋势才轻声开口:“绘马屋已经睡了,别吵醒他。你打不开门的,我把锁换了。”

田边猛然转过头看着她,抬高声音:“你把锁换了???”

“对,只有我有钥匙。”诸星冷冰冰地回答,“想对绘马屋动手,除非你先杀了我。”

刑警陌生地盯着她,就像不认识她一样。良久,他松开房门把手醉醺醺地向诸星走去。

“杀了你?我为什么要杀了你?”他按住诸星的肩膀,眼中满是绝望之后的疯狂,“你看不过去,就代替他来承受吧。”

***

如果神灵愿意给诸星选择的机会,问她愿不愿意代替美影承受悲惨的命运,她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从某种程度上,神灵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诸星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自己青紫交加的身体。她从小身材就不丰腴,直上直下的平板身材,和男人没什么区别。过了一晚上身体还是觉得很痛,她的心灵却感到一种奇妙的解脱感。

更何况她没有完全顺从命运的安排。

诸星的拳头可能没有力气,但她有伤害田边步最好的方法。

“田边步,你真可怜。”昨晚她在奄奄一息中嗤笑,“你做了那么多,只是想让绘马屋多看你一眼,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他现在自由了,在你去不到的地方完全自由了。田边步,你真可怜。”

他没有再和诸星说过一句额外的话。

***

公寓内所有人的关系都陷入了死循环停滞不前,公寓外的世界则是按照日升月落的步调,一刻不停地向未来奔驰。

春天的时候,诸星通过了结业论文和行医资格测试,还差几门小课的学分就能正式毕业。这段比较空闲的日子,她开始积极参加各类招聘会寻找工作,为了日后能够带着绘马屋一起离开积累资本。

她着眼的不仅仅是医院,还有医药公司、医用仪器行业。她需要钱,急切地需要钱。

在大学内的某次招聘会上,一个穿着灰色风衣西裤的中年女人和她搭话:“您好,是诸星和彩,诸星小姐吗?”

招聘会上偶尔也会有主动出击寻找人才的猎头,但是在大学内通常不会提供特别好的就业机会。诸星不留痕迹地打量了一番这个人的衣着——她穿的很像保险推销员,手里拎着文件箱,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礼貌地回答道:“是的,请问您是……?”

“太好了,我没有找错人。”她拍了拍胸口,正式向诸星点头行礼,“您可以称呼我为 N.T.”

这两个字母像一道晴天霹雳,把诸星击落到地狱深处。NT 看到她的神色聚变,脸上露出微笑:“看来您还没有忘记。”

“他明明是……男人……”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诸星小姐,我能和您坐下来谈一谈吗?”她向休息区的空位指了指。

“我和你们没有什么好说的。”诸星冷硬地甩下这一句转身就走。那个女人伸出手牢牢抓住诸星的手腕,她的力气奇大无比,让诸星挣脱不开。

“您在找工作,而我们有岗位。还请您不要激动,如果您激动的话,我就不得不想办法让所有人都安静一些了。”NT 拎了拎手中的箱子,面带笑容地威胁道,“我们有资金,也有权力,更有世间常理所不能理解的力量,您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呢?我想您一定有需要我们的地方。”

诸星看着她手里的箱子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跟着 NT来到相对安静的休息区。她还是不说话,就等着 NT 开口,摆明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NT很从容地拿出名片放在诸星桌前,又取出纸笔,好像这真的是一场普通的面试一样。

“诸星小姐,我们一直对您很感兴趣。明明不是实验品,却被卷入进来的‘倒霉蛋’——发生在您身上的事情是否可以理解为不幸会吸引不幸,也就是悲剧的链式反应。如果能完全控制这种链式反应,那么我们一定能够完全避免全人类的灾难,甚至连个体的牺牲都不需要,只要小部分人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代价就好了。”

NT 对 CAP 的理念侃侃而谈,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让诸星忍不住想要一口啐在这个女人脸上。她在谈论人们的性命、人生、悲欢离合,用的语气却像在说今天超市的打折鸡蛋便宜了几日元。

“就要和我说这个?我没兴趣,我可以走了吗?”

“诸星小姐,现在是和田边先生住在一起吧?”

诸星警觉起来:“怎么了?”

“您不觉得田边先生非常碍眼吗?”NT笑眯眯地说,“被我们扶持到警局的高位,然后反咬我们一口。我们注意过您,您身上经常带着伤,应该不是您自己太不小心摔的吧?”

“……”诸星没有吱声,CAP 看来还没有掌握绘马屋的情报,她沉默地示意NT继续说下去,

“简而言之,他知道的太多了,我们希望处理掉田边先生。但是作为前成员他非常了解我们的风格,也对组织很警惕,我们很难接近。因此需要其他人来配合,这样就可以一起击溃他了。那个人可以是您,诸星小姐,您非常合适。”

“……我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对付不了田边步。”

“诸星小姐,女人的力量不在于暴力,而在于头脑。”NT 对诸星眨眨眼,第一次流露出女性化的口吻,“您只需要为我们提供他的情报,找出他的弱点就行了。报酬是一份稳定的工作、不菲的酬金,和满足您的任何一个愿望,怎么样?”

诸星没有说话,NT 也没有催促,时间在两人之间一分一秒流逝。她想了足足有十几分钟,才问了一个问题:“你们可以让人回复神智吗?”

NT显得有些惊讶:“以我们的力量,当然可以试试,即使无法恢复理智,也能妥善安排好病人。不过我没想到您会提这个要求。”

“我没有要借助你们力量完成的心愿。”

“我们以为您会希望复活美影杏。”

诸星兀得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拖出一道刺耳的杂音,顿时休息区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NT 显得不慌不忙,从容有序;诸星介意着外人的目光,只能慢慢坐下来。

“我要再提一个条件。”

“您请说。”

“永远。”她一字一顿地往外吐着字眼,“永远不许你们玷污美影,打扰她的安息。”

从诸星背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谢谢你……老师。”

***

同意加入 CAP 之后的好几个月里,诸星没有任何动作,同时观察着田边和 CAP 两方的态度。田边对自己的能力太自信了,丝毫没有戒备诸星的意思,大概是觉得作为组织的受害者,绝对不可能完全站到他的对立面去。CAP方则秉持不主动联络的态度,大概是害怕过早暴露诸星这一枚暗棋。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诸星毕业了。她拿到了行医资格书,这意味着她可以开始在医院实习行医,校方也向她抛出留校深造的邀请。

收到资格书的那天,诸星买了一扎啤酒,在深夜无人的公园里全部灌进肚子里,借着酒劲点火把资格书化为灰烬。

第二天她在大学里打通 NT 的电话:“我需要一台车,两小时后在 XX 车站接我。还需要新的手机和住所,请你们妥当安排好。”

四小时后,她和浑浑噩噩的绘马屋一起被带到CAP 的某个据点。这个时候田边步应该已经发现绘马屋又一次脱离了他的控制,而 NT 在据点则是一脸意外之喜的表情。

“这就是田边步的弱点,也是对付他的武器。没了绘马屋,他一定会阵脚大乱,要怎么利用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希望你们能够遵守约定,好好安置绘马屋。”说完这句话,她感觉到紧绷着的身体突然一松,肩膀一边的重担卸了下来,“……还有,我不想做会伤害到其他人的工作。”

NT 安排了两个白衣实验员把绘马屋带走,诸星没有提到他杀人魔的一面。如果绘马屋真的还有分辨善恶的能力,那就替天行道多收走几个恶徒,最好能直接把这里所有的男男女女 NT 全部杀死。

另有一名实验员带诸星去了安排给她的宿舍。这是个不大的一人间,房间里摆放着基本生活用品,还有几瓶没有标签的纯净水和点心。

她这才想起自己今天一天都没有吃饭喝水,嘴唇干得要裂开,胃也隐隐作痛。等领路人走后,诸星迟疑地看着那几瓶水——CAP 很擅长开发药剂,要怎么保证自己不会不知不觉就被洗脑?

留下任何形式的记录都是不行的,她身在敌营,所有物品都受人监控。

最后诸星拆开一包零食,看着床铺的方向慢慢放入口中。

美影,千万不要让我忘记初心。我是为了拯救绘马屋,彻底打倒 CAP 才来到这里。

我能够信任的只有你了。

“请尽情信任我吧。”

***

诸星和彩在 CAP 的工作类似于保健室老师,主要负责员工的身体健康,工作时间和内容都很悠闲,倒像是提前过上了养老生活。

她还见过绘马屋几次,不过对方似乎一直都在麻醉昏迷状态,CAP 对绘马屋的情况很感兴趣,NT 本人再三表示不会拿他做危险的试验之后,诸星多少放下心来。

她没有特别关注过田边步的下场,只偶尔听到 NT 提到过三两句“只要散布绘马屋文明的消息他就会上钩。”“那条疯狗开始乱咬人。”“警方也快容忍不下他了吧。”,然后有一天他的名字就像是被归档的文件一样,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人口中。诸星过了很久才想起来搜一下“田边步”这个名字,返回的第一条搜索内容是《暴力警察违纪违规自食恶果》。她没有点开,想必 CAP 不会留下活口。

在她终于养足精神,开始思考怎么钻进 CAP 更为核心的部门时,NT 给她打来了电话。

“诸星小姐,您真是好大的本事。”

NT 的语气很激动,让诸星觉得事情不对,她压住紧张,故意装出疑惑的语气:“啊?什么?”

“您猜猜绘马屋先生干了什么?他从诱导昏迷中醒了过来,捅死了两个研究员,砍伤了五个人——那可是能让他一直保持植物人状态的剂量!您可别告诉我您不知道。”

诸星没有回话,她的心快要跳出胸口,大脑急速运转着思考可能的对策。

“不过——”NT 的话锋一转,“您最开始说绘马屋文明先生是对付田边步的武器时,我还理解错了。我以为您的意思是要利用他作为诱饵……哈哈!原来是更加直接的意思,没错,这是武器,这是最好的武器!诸星小姐,您立了大功,我却埋没了您,是我不对。”

现在诸星是真的听得云里雾里:“NT,你在说什……”

“原来重要的不是绘马屋文明!而是他身上的水槽!不幸的容器又回到我们手中,这次我一定会更好地使用这股力量创造所有人都能幸福的世界!”

“那……”诸星握紧拳头,遏制住这个消息带给她的冲击,“绘马屋呢?”

“死了,拿出水槽就立刻死亡了。”NT 满不在乎地抛出两个字,像是才想起和诸星之间有过约定,又补充道,“不过您放心,我和您约定过会妥当安置绘马屋先生,虽然不能举行葬礼,但会好好安葬他的。放心吧。”

她不知道 NT 是什么时候挂掉的电话,回过神来的时候手机里只有嘟嘟的盲音,诸星茫然地按掉手机,她觉得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好像她被塞进一块注定要腐烂的肉块里,只是操纵一具尸体呼吸、眨眼、吞咽而已。

这个联想令她觉得天旋地转,胃里一阵恶心,跪在垃圾桶旁吐出一堆黄绿色的胆汁。扶着垃圾桶的手瑟瑟发抖,诸星的嘴里一片苦涩,瓶装水就在咫尺之遥的距离,可她已经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什么?绘马屋身上有水槽?他怎么会是宿主?是什么时候?因为他抓到了那只没有头的兔子?还是因为别的?

那自己做了什么?

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最后悲剧还是发生了,始作俑者竟然是她自己,她是加害者,是组织的帮凶。

“我做了什么啊……”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陪伴她的只有背上微微变暖的空气。

“老师,这是你选的路。要勇敢走下去,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管老师去哪里……”

***

诸星和彩在组织内部的晋升速度飞快,她换了更大的房间,有了自己的办公室,经过她手上的工作不总是那么“干净”。随着她的晋升,诸星的保密等级也逐步上升,很快她就能阅读大部分组织内部的资料,包括水槽的研究、实验品的档案和历史事件记录。

她找到绘马屋文明的档案,文件上显示已归档,这份文件不会再有后续更新,因为在文件的最后保留着这样的记录。


A组对象:绘马屋 文明。

确认为水槽宿主,收容时目标已疯狂,判断没有引发悲剧的价值。

最终更新:目标已死亡。


就从那个时候起,诸星和彩开始了心理咨询。

“老师,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

“老师现在还觉得,自己是被困在这具身体里吗?”

“是的,我觉得我被困住了。”

“为什么呢?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

“实际上,还是那一件事。”诸星盯着墙壁上转动的阴影,茫然地说,“因为我害死了绘马屋,还让水槽回到 CAP 手中,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

她听到一声短短的叹气。

“老师你知道,我不是真的心理医生,即使你让我穿上雪白的白大褂,我也没有办法开导你,我能做的只有陪在你身边。”

诸星把视线投向叹气声的方向,办公桌后面一个打扮成医生模样的半透明少女,正卷着手上的麻花辫,透过刘海的发帘担忧地注视着她。

她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美影杏的模样,诸星不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

“你曾经说过,我是没有肉体的灵魂,绘马屋老师是没有灵魂的肉体。老师,你既有灵魂,又有肉体,但是它们并不契合。你心理上想要帮助绘马屋老师,实际上造成他的死亡,所以现在肉体变成你的囚笼,钥匙就在你自己手中。你随时可以解脱,以任何一种方式。”

她的办公室里有不下三把裁纸刀,抽屉里甚至有一把迷你手枪,精神控制类药物更是数不尽数。就像美影所说,无论她想杀死自己,还是磨灭良知,脱离苦海的方法随手可得。

“但是我不能。”

“所以我才最喜欢老师了。老师不要忘记了,你让我提醒你的事,你现在是为了——”

“——打倒组织而活。”

烛火熄灭了,墙上的阴影和少女的幽灵一起消失在黑暗之中。诸星从躺椅上站起来,感觉脚下踏实了许多。她打开灯,柔和的光线立刻充斥着这间办公室,桌子后只有一把办公椅。但她知道美影就在这里,在她身边。

手机的铃声响了,来电人是 NT。

诸星深吸一口气,眼中不再迷茫恢复了清明,她的手上未来还会充斥更多血液。她不会欺骗自己这是为了大义,只是她为了向 CAP 复仇而造成的牺牲,她会为此日日夜夜生活在地狱当中。

良知是她的囚笼。

她拿起电话,语气平静地应答:

“您好,我是诸星。有什么工作?”

——End——






后记:

最篇文最开始只是和ho3老师的几句口嗨,没想到有机会真的写完!因为拖延症,最后赶稿的时候我整个人大emo,谢谢我的朋友们一直听我边emo边写。

谢谢你能够读到这里!

希望肥皂学校的悲剧在现实中永远不要发生。

空饭桶

[1] 抗抑郁类药物。

最新文章

查看全部
【佐伊团】冷冽群山

猎魔人TRPG 模组如题 请自行注意剧透问题 我们怎么去狩猎沙尔玛了? 跟着康妮走向山脉时,塞西莉娅这样想。他们不是来马哈坎享受蜜酒节的狂欢,只求暂时摆脱脑中愁云吗?带路的矮人个子只有她一半高,走在碎石路上却稳稳领先他们一步。...

 
 
 
【msla】泡沫5

到月底的时候,人鱼的伤又已经恢复得很好,他在蓄满水的池子里日渐活跃,意外也是在那时发生。 屋子的原主人建造这个鱼池时,考虑过阳光直射的问题,因此约有三分之一的池子建在树荫之下。现在虽不是秋天,但不免有枯枝落叶落入池塘,两三天里就能累积成可观的数量。每天傍晚我都会拿长杆网兜捞...

 
 
 
【msla】泡沫 4

那一年英国的夏天尤为漫长,天气一直很暖和,在海边几乎有身处热带的错觉。 我和人鱼逐渐建立起了联系,代价是一把很不错的小提琴——淋了雨,又被人鱼藏在池边摆弄了几天,琴体吸满潮气已经开始变形;这笔投资相当划算。 我不再把人鱼视作某种动物。很显然他拥有智慧,能够理解音乐,还懂得模...

 
 
 

Comments


Post: Blog2_Post
  • Facebook
  • Twitter
  • LinkedIn

©2021 by 饭桶. Proudly created with Wix.com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