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sla】泡沫 4

那一年英国的夏天尤为漫长，天气一直很暖和，在海边几乎有身处热带的错觉。 我和人鱼逐渐建立起了联系，代价是一把很不错的小提琴——淋了雨，又被人鱼藏在池边摆弄了几天，琴体吸满潮气已经开始变形;这笔投资相当划算。 我不再把人鱼视作某种动物。很显然他拥有智慧，能够理解音乐，还懂得模仿与学习。 送给他提琴的第二天，我试着带着我的早餐——咖啡、牛奶、华夫饼和草莓 ——以及他的早餐——生鸡肉——来到池边，他迟缓地在半满的水池中滑行过来，第一次在我面前进食，整块吞下被我切成条的鸡胸肉。他进食速度很快， 一整盘鸡胸肉眨眼的功夫就全部被他吞入腹中，此时我还搅拌着奶油和咖啡， 银勺与杯壁碰撞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想在海中生活的生物，恐怕是不理解“热”这个概念的。他依旧以为这是某种制造音乐的器械，大胆地伸手抓住滚烫的杯子——幸亏我一直扶着杯子，这杯滚烫的咖啡才没有被受到惊吓的人鱼打翻在他或者我的身上。人鱼缩回手， 一瞬间他的耳鳍和鳞片都立了起来，对着杯子发出嘶嘶的威胁声，尾巴不住地在池底拍打。 我端起杯子——他的嘶鸣声更响了——慢慢把杯子放到嘴边。 “这不是乐器，是一种饮品，叫做咖啡。”我对他这么说，然后浅浅喝了一口。我的表现并没有打消他的戒心，他依旧紧盯着我手中的杯子，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我只得另想办法:这一次，我先用勺子敲了敲装满牛奶的玻璃杯口，发出低沉敲击声;然后喝下一口牛奶，再次在人鱼眼前敲击同样的地方， 清脆的响声音调变高了——同时我看到他的鳞片慢慢放松，视线专注地看着那 个玻璃杯。 我又演示了一次，然后把小勺朝他的方向递了过去。人鱼依然有所顾虑，不过他还是姿势古怪地抓住那把勺子，警惕又小心地学着我的样子敲打杯壁。出 乎我的意料，他也学着我的样子想要抓起杯子喝一口杯中的饮料，但是他的手掌打滑，没有办法很好地拿起玻璃杯。 我帮了他一把，托着杯底，把牛奶送到他嘴边。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试着咬了一口玻璃杯，判断这不是能吃的东西之后，才伸出舌头舔了舔杯内的液体。 他的舌和大部分肉食动物一样，比人类要长，很轻易地就能触及快要见底的牛奶。他舔了一下，缩了缩脑袋，似乎在思考能不能接受牛奶的味道，然后又就着我的手尝了几又。我慢慢托高杯底，把牛奶送到他嘴边。他没有拒绝。 这激发了我对他食谱的好奇，接连几日我都和他一起用餐。除了特意准备的生鱼生肉，我试着给他喂了一些我的餐点。他不喜欢水果，对甜点嗤之以鼻， 熟肉可以接受但只是浅尝则止，蔬菜吃过一次就没了下文。我发现他喜欢的往往是带有腥味的东西:他吃过一次血肠之后，我的餐盘里就没有一片血肠能进我的嘴;牛奶和奶酪亦是相同。 我的读者们，现在你们或许已经发现，我和我的人鱼关系熟络起来，不再只是我单方面试探他的行为习性，他也想法设法向我“提出”他的要求。 我在前文提到过，为了限制他的行为，我只在鱼池里留了1米多深的水。除 了第一天我和方济从海边取水之外，后来我都用海盐和自来水混合出与海水相似的盐度，人鱼的健康看上去并没有因此受到损伤。我会先把这个鱼池曾经的出水口又打开，排出百分之七八十的旧水，然后在池塘一角撒入成包的海盐，从屋内引一条水管出来放在池边慢慢蓄水。 在人鱼正大光明地从我餐盘中偷走血肠的那一天下午，我给池子里换完水， 回屋内关闭水龙头，出来正准备收拾水管时，我发现他抓着水管的出水口，静静地在阳光下看着我。我试着扯了扯水管，人鱼纹丝不动——我使了点力气， 他依旧没有放手。很显然无论是体型、体重还是力量，人鱼都远超于我，当他认定一件东西时，我是无法将之从他手中夺走的。于是我只得回屋，从龙头上卸下软管，把这段几米长的水管当作玩具全部交给他。 他看了一小会儿那根长长的水管，并没有收下，而是把它又交还给我，自己抓着出水口的那一段，停在平常蓄水的那个角落里，直勾勾地看向我。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却有些犹豫。我记得柏德莱兄弟的劝告，背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也能作为警示——我不应该给这条人鱼太多的自由，可是我想给我们之间的友谊一个机会。我取出更多的盐，又把水龙头开了几个小时，慢慢把这个鱼池蓄满——在这栋别墅最辉煌的日子里，主人家在这个池塘里养过莲花，喂过金鱼，岸边较浅的部分都接近两米，整个池子平均深度超过三米以 上，最深的地方则有四到五米。 直到夕阳西下，池子才被我勉强蓄满。人鱼早已潜入水中，藏在落日余晖洒在水面上的一片碎金之下，我找不到他的影子，只得眯起眼睛沿着池边寻找他在哪里。忽然之间我听到一阵水花声从我背后响起，还不待我有所反应，他就 这样突兀地窜出水面，趴在离我最近的池边。老实说我吓了一跳——是的，我真的几乎跳了起来。 我听到一种不太一样的嘶鸣声，悠长而高昂;同时我在夕阳下似乎看到了幻觉:我好像看到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好像浮现出笑容，而在我确定之前，他就藏回落日的阴影下消失在池底不见了。 从那天起，这条人鱼就找到了某种捉弄我的方法。他躲藏在水中，在我看不见他的地方——然后突然从我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出现，有时扬起的水花甚至能 打湿我的肩膀。 每一次我都会被他吓到。

每一次我都能听到从他胸腔里发出相同的悠远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