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辜马戏团】欧洲游记
- 饭桶
- 2022年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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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里出来西行不过半日,亲切的荒原包围了他们。回首望向东边,巍峨的豪宅和商铺在地平线上缩成各色的小小积木;他们又走了半日,日落前在一棵老树下生了火,桑格娅克又回头望去,这时只能看见晚霞映在大伊斯兰庙洁白的圆顶所反射出的金光,街头巷尾时常弥漫的烤肉馕与煮鹰嘴豆泥的香气融和在城镇上头一条纱巾似的薄雾中。桑格娅克心想她会想念街上新出炉、热乎乎的糖糕,也会想念塞纳端出来的、摞得整整齐齐的肉馒头。
但荒野很快用它的风度盛情款待了这两位离开大路的旅人,也叫桑格娅克忘了落日时一点点的愁思。师傅生了火,不知从哪里猎来两只兔子。在马戏团时桑格娅克天天为了几只兔子的生生死死大呼小叫,现在动手剥皮时一点没有犹豫。兔子是普通的灰兔,皮毛成色不怎么好,做不出什么好衣服,自然就不用将就取皮毛的手法。她剖开野兔的肚子,挖出一大团内脏,捏着切口处的皮毛,用刀子分开一点皮和肉,方便她之后徒手撕下整张皮子。在师傅准备晚饭的时候,桑格娅克还在和那两张皮子奋斗:先用刀背刮干净皮上粘黏的筋膜和肉丝,再拿沙土搓洗掉脂肪和水分,最后才用绳子绑住原本是四肢的位置,用树枝撑开,放在篝火不远不近的地方烘烤。这一套工作桑格娅克做得格外认真,旅途上没有太多鞣制皮子的时间和材料,而没有人会想买一张臭皮子。她必须严格遵守过来人的经验智慧,才能享受荒野赠送给她的礼物。
他们一起吃了大半只兔子,剩下的另一只依然插在树枝上,在火堆旁慢烤。等这只兔子的水分全部烤干,就能当作明日的储备粮带着上路。
夜里从远方传来几声稀稀落落的狼嚎,桑格娅克听到几头野狼之间的对话,一时起了兴致,爬到那棵为他们遮风的树上,两只手挡在嘴边学起了狼嚎。荒野远方的狼安静了一会儿,很快有了回应。
人和狼这么一来一回地说了些谁都听不懂的闲话,师傅已经听出最后一声狼嚎离他们已然近了许多。他不得不抬头叫住桑格娅克:“你要把狼引来了。”
“哪有什么关系?”小姑娘正在兴头上,满不在乎地反问。
确实是没什么关系,师傅心想,能叼走全西亚所有小孩的野狼叼不走桑格娅克,她不抓走一两只小狼崽当玩伴就算是狼群的福气了。他想这段旅途还是不要从现在开始增加旅伴为好。
于是通晓所有神话、典籍、寓言的精灵思考片刻,回答道:“它们来吃了剩下这只兔子,明天白天我们就要饿肚子了。”
这话说完,桑格娅克像秤砣一样,“砰”的一声从树上跳下来。
“那它们还是别来了。”
狼没有追上它们。月过中天之后,再没得到桑格娅克回复的狼嚎声停了。人的孩子和小狼崽子度过了安然无恙的夜晚。
第二天他们再度出发,藏身在城镇与城镇的夹缝中,避开道路组成的国家血脉,只在未开化的土地上的行走。如果分辨方向是师傅的工作,他懂得观测推演星象,也能从不同方向吹来的风中听到远方的窃语。小孩子则有小孩子自己的本事,她会在不见湖泊的旱地里割开老树身上披挂着的肥厚藤蔓,接下青绿苦涩的汁水;也能从杂乱无章的丛林里分辨出兽径,寻着梭形、人字形、或是三叉戟形的脚印找到干净的溪流。
她在湍急的溪边一股脑儿脱下外套和裤子,只着内衣和手上绑着的两个大水囊跳进湍急的流水中。脚下长满水草的卵石滑溜溜的,溪水清凉却不刺骨。她把自己和水囊都沉到溪底——空空的水囊吐出一连串大气泡,吃饱了溪水;从桑的鼻子里只溢出几个小泡泡,她睁开眼睛透过薄薄一层溪水看着天光。
有一条细细黑黑的东西突然游到她的眼前。
在岸上,师傅决定这两天就在溪水边休整,已做好扎营的准备。正在拢起干叶枯枝生火时,他听见溪水中间传来一声尖叫,桑拖着沉重的大水囊,手脚打滑地爬上岸边,跪在地上剧烈咳嗽着。师傅拍了拍她湿漉漉的后背,就看见她吐出一口水来,然后血珠子一滴一滴落在水摊里。这把他吓了一跳,赶紧捧起她的脸——眼泪和溪水一起滑下她的脸颊,同血液一起染得她的下巴红红的。
桑的嘴唇上裂开一道口子,血就是从那里涌了出来。师傅暗自松了口气,给她披上一件斗篷,又擦干紧她脸上的血水才问:“怎么了?”
“溪虎子…溪虎子咬了我一口……”
溪虎子是一种叫做刺鳅的小鱼,习性并不凶狠,但有咬钩不放的习性。择水而生的渔民通常是在劳作时被它的倒刺扎伤,至于被咬伤……
他忍住笑,安慰着旅伴:“好了,现在没事了。”
他的小旅伴一眼就看穿他忍俊不禁的笑意,重重“哼!”了一声,裹紧斗篷挣开他的手。桑格娅克给师傅看了整整一晚的脸色,和他睡在火堆的两头。可是当师傅在晨露中醒来时,她就在这里,靠在他的胸膛上。
桑嘴上的裂口总不见好,逐渐肿成了很大的溃疡,吃饭喝水说话的时候都得小心避着,使得桑时常显露出一副狰狞的怪模样。于是他们终于从荒野和森林里走出来,沿着一条车轮碾压出的路,走进一座依着绿洲而建的小村落。
这些商道中途的绿洲才是全土耳其最繁华的地方。数不清的奇珍异宝成箱成箱地驮在骆驼的脊背上,香料、古董、黄金、麻叶藏在马车车厢里,遍地都是用颜色鲜丽的毛毡布铺展的小摊,上面摆着来自异国他乡的小玩意——商人们沿路将成色较次的商品摆摊抛售,以筹集旅费和食宿。
他们卖掉了旅途以来零零散散收集的皮毛和药草,买来一小罐药膏,钱袋就轻易见了底。按照以往旅行的惯例,桑会钻到各个商队里表演驯兽马戏赚些赏钱。可她嘴上剧痛无比,既不能说话也不好吹笛,这一天久违地由师傅亲自出马。
抓小动物的活儿还是交给桑格娅克去做,她在绿洲里走了一圈,左手拎着一只沙猫的脖子,右手掐着条毒蛇的脑袋,后头还跟着一头像狼又像狗的野狗,正吐着舌头谄媚地看着桑。到了傍晚各个商队在营地里喝酒吃肉的时间,他们挑了最热闹的地方摊开地毯。师傅盘坐在一旁弹奏萨兹琴,随着琴弦的音色,野兽暂时失去了野性,像人一样两脚直立,互相作揖跳起舞来,看得围观的商人啧啧称奇。桑的任务就是当好一个装饰品,她穿的是马戏团里的表演服,衣服上红红绿绿的染色珠子在昏暗的火光下和翡翠玛瑙无异。为了遮挡嘴上的大泡,她不知从哪儿顺手牵来一条纱巾,学着体面的姑娘遮住下半张脸。毒蛇盘踞在她颈间,吐着信子,露着尖牙,叫人直为绿眼睛的姑娘捏一把冷汗。但这个沉默不言的小姑娘任由毒蛇在她身上游走,随着乐曲声逗弄、激怒这条毒蛇,再从它闪电般的怒击中收回逗弄它的手指,转而抓着它的身子将它盘在自己手上,将它的脑袋朝着人群里的看客送去,吓得大家一阵惊叫一阵大笑。
数完瓦罐里赚来的赏钱,他们两人放走这三只可怜的动物,回到绿洲边缘休息。有一个独行的年轻商人一路跟着他们,坐到他们的火堆边。这人长着金发,留着很怪的胡子,不像是土耳其国内的人,一见面就和师傅说了一套漂亮的寒暄话。
桑心下已经觉得这场对话肯定无聊透顶,于是钻进师傅怀里装睡。
“你们是父女?”
“不是。”
“那是兄妹?”
“不是。”
“啊……莫非你们是夫妻?”
桑在他怀里动了动,师傅拖了件外衣过来罩住她:“也不是。”
那年轻商人被三个不是说懵了,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们要往哪儿去?”
“西边。”
“多西的西边?瓦尔纳?”
“更西。”
“索菲亚?”
“更西。”
年轻商人想了想:“从索菲亚再往西边,就要到普里兹伦了。再走一些都快到维也纳了,那就是真正的欧洲的。”
“我们正要去那。”
年轻商人一听,眼中绽出光来:“我正是从维也纳来的,正要回我的祖国去开创自己的一番事业。我们不如同行,到了维也纳,我还可以为你们介绍几位相当值得交往的上等人。相信我,您的……这位小姐会叫好些欧洲的小伙子癫狂。我保证你们不愁吃穿,还可以在欧洲大赚一笔!”
“看来我要借她的光了……桑,醒醒,你同意吗?”
她从师傅的外衣里钻出来,清醒地审视着年轻商人的脸,轻轻点了点头。
从此他们的旅程里又多了一样外物。
年轻商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他们住进本地的一家酒馆,包下一间套房。他吩咐杂工领桑上楼,再烧一大缸热水送去,“以供这位小姐梳洗”;又打发人去找裁缝,“要最好的!再叫有好缎子好丝绸的商人一起过来!”,接着就和桑格娅克口中的师傅一起在楼下喝酒。
杂工——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孩费力地提着几桶热水上去,下来时身上一片干一片湿,脸上还落着一道红通通的印子,逃也似的钻进后厨房里。
几个同样年轻的厨房帮工围住了他,七嘴八舌地问到:“怎么样?看见了没有?她是不是真很好看,奶子大不大?”
杂工愁眉苦脸地往嘴里塞了颗烟草:“没看到。我躲在屏风后面,不知怎的就被她发现了。她根本就不是个女人!哪有女人洗澡被人看了不躲不藏,直接跳出浴桶来的!”
“那你还说没看到,这不是全看光了?还不给我们讲讲,小气鬼。”几个年轻男孩下流地笑了几声。
“我倒是想看啊!她劈头盖脸地就用湿毛巾抽在我脸上,”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红印,“我正捂着脸,她又在我背上一通乱抽,比不老板的鞭子差多少。还说再让她见到我,就用刀把我的眼睛和卵蛋一起挖出来。”
“哇塞——这妞儿得劲啊!你这怂货不行,看哥明天去会会她。”
第二天晚上,这个大着胆子纠缠桑格娅克的帮工一无所获地躺在铺盖上。紧接着他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夜空——蜈蚣、蝎子、蠕虫盘踞在他的草席中,钻进他的衣裤内,爬行在他的皮肤上,头发里。
这个绿洲再没人敢调戏绿眼睛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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