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SLA】Phantom
- 饭桶
- 2021年6月1日
- 讀畢需時 19 分鐘
泰晤士河以北,伦敦塔桥以东,白教堂区的夜里没有安宁。从东欧一路流转过来的侨民住在低矮破旧的房屋里,日落之后也一刻不曾停歇的泰晤士航道每时每刻都要求大量劳工搬运货物,直到月过中天的时候,那些穿着背带裤和土黄色汗衫的男人们才拖着沉重的步伐,从码头的对货区踏进被汗水、尿液和烈酒浸泡得恶臭泥泞的巷间小道,回到自己女人的家里,或者躺在流莺艳雀柔软的胸脯上——成千上万个没有身份没有名字的女人或者男人,敷上刺鼻的香粉,涂着浓烈的胭脂,从深夜里伸出一条裸露的手臂来。只消在这只手里放几枚先令,就能买来以虚情假意粉饰的一夜春宵。
身穿制服、腰带警棍的巡警会刻意避开白教堂区的小道,他们只在入夜后巡视这里的主干道。如果发现有男男女女滞留在小巷里,就远远吼上一句:“快回家去!你们难道不知道最近的杀人案件!回家去!!” 他们的声音在劳作一天的工人耳中极不受欢迎,因此巡警们大多要冒着被人从天上浇下突然一盆秽物的风险;他们中狡猾或是懈怠的那一部分慢慢就不再管东欧侨民——这些拉斯夫人长着不同的相貌,说着不同的语言,何必为这些不识好歹的外国贫民操心?
这里是伦敦,人的性命是最廉价的商品。
巡警巡过两回之后,街上逐渐没了人影,一两个醉汉倒在路边的脏水沟里昏睡不醒,偶尔有几个晚归的流莺结伴而行。
上帝不曾垂怜的地方只会有一个名字。
一个同这个街道格格不入的男人于寂静的凌晨到访人间炼狱,他穿着工人阶级常穿的粗呢外套,但袖口露出的一截衬衣袖口十分洁白,脸上也没有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造成的消瘦。费尔南·哈布斯贴着道路两侧的房屋,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阴暗处——这在白教堂区并非难事,夜灯在这里极为少见——他的双眼扫视着街上数人,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一位个子不高的青少年身上。
他大抵是个传信的报童,在深夜里为一些不堪入目的下流小报服务,此时背着陈旧的斜挎包,在肮脏湿滑的石子路上两步一滑地走着。这是费尔南此前没有留意过的类型,白天他为体面的绅士淑女缓解压力,夜间他则在伦敦最昏暗的街道里从旁人的生命里找寻自我。以往他“问询”的大多是夜归的劳工、妓女、醉汉、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得到的是并没有意义的答案:
“放过我!我没有钱!”
“求、求求你…我有孩子……”
“上帝啊,我仁慈的主啊,宽恕我的罪,令我的魂灵得以升上云端,去往你应许的福地。”
他只得惋惜地以心理暗示术命令他们住口,将刀捅进这些沉默无声者的胸口——这和杀死一只家禽并没有什么两样。费尔南记得他同养父初来乍到时的第一个圣诞,伦敦下了小雪,沾染上工厂冒出的浓浓黑烟,在屋檐上积下灰扑扑的一层。他们身上没有什么钱,而弥安决心要照顾好自己最重要的孩子,他从市场带回来一只很瘦弱的鸡,面对死禽的尸体却无论怎样都无法动下刀子。最终费尔南把弥安推出厨房,从善如流地剖开小鸡的胸骨。
他的那把刀没入人类的胸腔时,触感和那只小鸡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之后又处理过很多肉类,当费尔南的诊所有所起色之后,圣诞节的餐桌上便换成了炙烤得金黄酥脆的火鸡。火鸡的肉感更像人的肌肉,他把土豆和蔬菜塞进火鸡的肚肠,再逼迫向来食素的弥安剖开鸟腹,食下沾满油脂肉汁的圣餐。
当弥安在厨房的洗手台呕吐不已时,费尔南向不存在的主祷告,感谢祂赐下丰盛的食物,照拂他和他的家人度过幸福的一年。
当他的受害者口中涌出汩汩鲜血时,费尔南则附身贴着那些人的胸膛,身为医生他很清楚人类的心脏是怎么跳动。但人的心是怎样运作的?到渐微的心跳声完全停止之前,从没有人给过他这个本就不存在的答案。
或许他找不到答案的原因在于问错了对象,要想知道生命的意义就不能向行尸走肉发问。活在这个地狱里的成年人已经给消磨没了灵魂,但这个年轻人应该更有生机,和一棵年轻的小树一样充满活力。他会知道活着的意义。
费尔南悄悄跟着报童,满意地看着那个青少年拐进小道里。他并没有什么犹豫地跟了上去,却在折进去时看见报童停下脚步,留给他一个矮小紧张的背影。作为专科的心理医生,费尔南能很轻易地读出普通人的情绪,但他更愿意称之为“品尝”;每一种感情都有它独特的风味,恐惧、狂喜、歇斯底里……它们催动血液循环的速度,提高人的体温将不同的费洛蒙蒸腾到空气当中,再引发神经不自觉的颤动和痉挛。
一个品酒大师能很轻易地用他的舌头区分不同葡萄植株的区别,品尝人类的情绪同这并没有太大区别。但再低劣的酒精也能带来片刻欢愉,庸庸碌碌的人类不行:他们的情绪味同爵蜡,费尔南能够端着专业的笑容点拨他人的迷津,却无法从中汲取丝毫养分。他们中最不凡的那一个,同时又是最坏的——弥安在他面前就如一张白纸,他卑微、谦逊、带着一丝讨好和弥补的意味,自私地将一切都献给费尔南。但是弥安的一切都是假象,他大半的人生是用一个又一个谎言编织。当费尔南品尝他时——他的舌头舔舐过养父瘦弱的躯体上每一处皮肤,经年累月的疤痕已经蜕变成浅淡的粉白色,干燥、脆弱、洁净而温热——这具稀疏多孔的躯壳便像海绵一样汲取他、吸收他、接纳他,将他体内酝酿发酵的漆黑之物全然容纳。
弥安的容忍永无止尽,费尔南的恶便因圣徒的退让而更加猖狂。
他越来越多在这种时候想到弥安,他的养父,他的情人。想到他的身体,他的手;那双骨骼分明的手长久地摩挲玫瑰念珠,指尖上已经生出粗糙的茧。
弥安拿刀的样子应当也很好看。费尔南选中的受害者或许已经发现他了,但医生并不在意,他心想着自己的养父,再度迈开步伐,甚至连脚步声都不再放在心上。优质的皮鞋鞋跟落在石子路上发出轻微的“叩叩”声,猎杀的距离约为十六英尺,这是一个有些暧昧的距离:要是矫捷的羚羊或许能够从贯通的小巷中逃出去。
倘若没有外力影响的话。
“请留步片刻。”
羚羊的脚步踌躇了,于是费尔南步履轻松地靠近那名少年,他的声音中带着一股魔力,心理暗示术总是很有用处。
“我有一个问题,这是考验。”他讲手搭在少年肩上,这是确认猎物的骨骼和皮肉。这个人还是个孩子,肌肉并不丰富,不用耗费多大力气便能将刀送入他的心口。“我是什么?”
等待的时间总是令人焦急而欣喜的,费尔南给他的受害者充足的时间思考。如果对方不能理解这个问题的深意,他则不厌其烦地为其耐心解释。但这名少年没有枉费他的青睐。
“你、是……”少年的声音比他想象中清脆,像是还未进入变声期的儿童。他颤抖着吐出这两个字,然后连同身体都打起颤来。“你是——
——恶魔!”
在自然界,猎手和猎物立场调转的情况并不罕见。野兔能蹬断雄鹰的翅膀,羚羊能割破豺狼的肚肠。费尔南早该明白,万能的法术并非真正万能——他以为受控于自己声音的少年轮起挎包,出其不意地砸向他的头颅。他们之间太近了,几乎没有任何躲闪的余地。费尔南已经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对方的包依然沉重地击打在他的太阳穴侧。
费尔南至少昏厥了几秒,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大脑因为重击而嗡嗡作响,等他隐约找回手脚的知觉,才意识到自己倒在全伦敦最不堪的街道上。这时钝痛才找上他,他的脸颊像是被火烧过一样,有什么液体正从额头上流淌下来,那恐怕是他的血——但费尔南感受不到出血的位置,因为头颅各处都疼痛不已。
那个挎包就落在不远处,从开口处滚出几块碎砖,这就解释了他现在的情况。如果运气不好的话,恐怕头骨已经骨折。费尔南强忍脑内天旋地转带来的恶心感,保持着此刻的姿势,抬眼望向被他藐视的猎物。
所幸鲜血没有模糊他的视野,费尔南此刻才看清他挑选的少年——不,那应该是名乔装打扮的少女,她的年龄很轻,不会超过十七、八岁,五官才刚刚有了成年女性的轮廓
“……你早有准备。”
费尔南不应该说话,每从他口中吐出一个字,他的大脑就一阵剧烈的绞痛;但他确实好奇,于是继续忍受着头痛问:“你是什么人?”
“你不认识我。”少女操着一口外乡口音,松开紧握着的拳头,费尔南看到她的左手握着一把小刀的刀刃,鲜血滴滴答答从她指尖坠落,融进石子路的缝隙里。
这就是她不受心理暗示术影响的原因。
“但你认识我的父亲。你记得吗?半年前,就在这条小巷的附近。你杀了他,伦敦的杀人魔!”
费尔南不会记下每一个死于他手下的人,他们的脸孔都是一样的。这些人死了,一个人就得以活——死亡对于他唯一的受害者而言太痛快了,费尔南要他的恶魔在人间这座炼狱中继续受苦,活着就是他与弥安互相折磨的旅途。
他恨弥安,更爱他而无法恨他。
弑亲之仇只能空虚地燃烧着费尔南。
可眼前的少女不同,从她的双眼中似要涌出天堂的熊熊烈火,瘦小的身躯因此而充满力量。她颤抖并不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那是一种不屈的生机,像是春日里的野草,越是经历雷鸣暴雨的摧残,就越是生长得旺盛。她的恨意如此鲜活,以至于费尔南突然领悟了一个道理。
这少女是多么幸运,她的仇人就鲜活地——或者说半死不活地——出现在她眼前。只要她成功复仇,旧日的阴霾就会消散在雾都的夜里,父亲的怨灵也将不再诅咒她。
她便能够自由——多么幸运的少女啊。
自己何时能有她这样的幸运。弥安就在费尔南眼前,可弥安只是一个符号,写作仇人,写作父亲——可他既不是毁了费尔南一生的摄影师,也不是给予他生命与方向的父亲。
那弥安是什么?弥安是他的什么?
费尔南觉得一定是自己的头部受伤太重,以至于他在夜色中看见神父灰白的长发。他心爱的养父站在少女身后,幻影神色忧虑而悲伤地望着他。
“我恨不得亲手把你身上所有的肉都割下来,”少女咬牙切齿地这么说,但她扔开手里的刀,从衣兜里拿出一小卷麻绳,“但我会把你交给巡警,他们会把你关进伦敦塔里。女王大人一定会给你下达最残酷的刑法,然后他们会在市场上吊死你。我和所有被你伤害过的人唾弃你的尸体,你的灵魂就永远在地狱里焚烧吧!”
费尔南从“女王大人”那里就没有再听下去,他的注意全然被少女身后的幽灵所吸引。弥安苍白得几乎和这深夜的雾气一样,没有血色的双唇颤动着。
他听见幽灵苦涩的声音随着晚风传来:“…孩子,我恳求你……你要复仇,便将刀刃对向我,因为他的罪就是我的罪。你父亲的死,归根到底是我的错。”
他又看见少女仓皇转身,戒备地盯着她背后的中年人;夜色中的幽灵这时才真实起来,他那浅淡的身影逐渐有了颜色,只是紫罗兰的眼瞳中依旧黯淡无光,如蒙尘的宝石。
“你是什么人?!”
费尔南和少女一起等着弥安的答案。
“我是他的……”神父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之后的定义。他痛苦地闭上眼,再将目光移回到少女身上,“……他是我的孩子。”
“骗子。”费尔南吃力地说出这两个字,他想现在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只要看见神父的表情便能知晓。但他的心情可以说好极了,此刻他正走向人生的终点,无论等待在远方的是地狱、天堂或是虚无,至少他终于能从无穷无尽的谎言里逃脱。不必再扮演一个好医生,也不用充当弥安赎罪的对象,费尔南努力朝弥安笑了笑,他的话语或许会刺痛神父的心——他曾千方百计在对方的肉体和灵魂上留下刻印,但此时他所说的并非为了伤害弥安,“你不是我的父亲,我从来不是你的责任。”
“闭嘴!”报童打扮的少女恶狠狠地冲他嚷了一句,显然多出一人的现况打乱了她的计划,那人身着圣职者朴素的黑衣,更让少女心生疑惑。她冷硬地对弥安说:“这是你的孩子,可你没有教好他。你知道他是这几个月里杀死好多穷人的杀人魔吗?”
“是的……”他悲悯的目光垂向费尔南,像基督望向他的十字架,“是的,我知道。”
“神父,你是什么时候……”
费尔南的话被少女的怒喝打断了。
“我说,闭上你的嘴!”他的脑袋因为突如其来的高分贝而一阵晕眩,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听见那名少女一本正经地在同弥安说理,谁犯下的罪就应该由谁来承担——“你要真的爱他,就应该带他去自首!”
费尔南听着少女天真的话语,躺在地上低声笑了起来,他从没这么畅快地大笑过。纵然颅内像有一千根针在他的神经上起舞,他还是挤压出胸腔里最后的空气,嘲笑着这个少女的无知。
她和自己一样,被神父无害的外表所欺骗。这头谦逊的羊羔,谁从他身上看不到圣人的光芒?可那副单薄的皮囊之下是什么?费尔南无法从弥安贫弱的身躯中压榨出他过去的人格,但“摄影师”可曾真正从这个躯壳里消失?
这个幽灵不是已经在羚羊仓皇无助时,悄然捡起刀刃?
他无视因计划乱象环生而变得慌张易怒的少女,只看着他的养父。用他全部的爱、全部的恨,他是一个要死的人了,把这颗心展露给弥安看又有什么关系——他的心脏从未像此刻一样悦动,费尔南从未像此刻一样有了“活着”的实感。
“……神父,我要死了。”
他在弥安脸上看到惊惶,“死”这个字眼极大地刺激到神父的情绪。
“她是个多么聪明的孩子,比我更好的孩子……神父,”他低声祷告着,“你会为我吟唱圣歌吗……你会救我吗?”
“…我会……费尔南,我会。为了你,我会救你……”
身披黑衣的恶魔,在十字架下举起了刀。
***
那双手拿刀的样子确实很好看。
六岁时他没有记住“摄影师”的样子,留在记忆中的唯有一片赤红的血雾。这成了费尔南人生中的一大憾事。这一次他不会错失良机;他睁大眼睛贪婪地看着他的养父——那头被驯服的凶兽。
最初迈开的那一两步有些踉跄,他像一个快要倒下的将死之身,摇摇晃晃地走向伶俐却又不够伶俐的少女。费尔南知道绊住弥安脚步的会是什么,御前的四大天使演奏着哀歌,染血的裹尸布卷在他的脚踝上,身后拖着圣子受难的十字与全人类的原罪。
他的养父就是担负着这样的重担,每日为了弥补过去犯下的罪孽而修行。然而此刻弥安的脚步轻快起来,主的教诲并未从他脑海中消失,因为费尔南依旧能在他脸上看到痛苦与悲悯的神色。但别的情感远远胜过他的信仰,那可以是爱吗?能被称作爱吗?与心灵腐坏、人生扭曲的养子纠缠在一起,一同坠向深渊的情感,冠上言过其实的“爱”之名实在浅薄空乏——是这种浓稠沉重的情绪暂时解开了弥安的枷锁。
于是“摄影师”回来了。弥安已经度过了人生最鼎盛的时期,他的身体走向衰弱,气力、灵活都远不如从前,但是杀人靠的并非身体素质。
靠的是意志和突破人类的底线,回归恶之极限的决心。
那事其实只发生在一息之间,但在费尔南的虹膜上留下漫长而炽热的印记;他看得分明,弥安在少女转向自己时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后,来自过去的幽灵那双没有血色的唇噏动着,勾勒出的字句费尔南实在太过熟悉,他不必听见神父的话语,弥安的声音就在他心中响起:
——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耶稣的安慰和眷顾。
——奉主耶稣圣名祈求,阿门。
他的刀从背后捅入少女体内,尖叫和痛呼被掩盖在弥安的手掌中。他又拔出刀,于是鲜血就像礼拜日的圣酒一般源源不断地从少女体内涌出,混合着地上的污水,一起流入下水道中,归向万物的终结之地。
奇迹总是短暂的,旧日的残像仅仅在数秒内追上了弥安,随后他又回到现实之中,回到那具侍奉神灵的躯壳当中。费尔南看到弥安像是失去主心骨一样肩膀垮了下来,轻轻将少女的尸体平放在地上,然后才转向他——带着羞愧、仓惶和无助,像一个失去方向的孩子。
弥安艰难地张开嘴:“费尔南……你没事吧?”
“我不太好,神父…我可能脑震荡了,但头骨应该没有骨折。” 费尔南眨了眨眼,死的威胁远去了,他又能带上生还者的优裕和冷静,“您怎么会在这里?”
他这话问得并不客气,因为弥安的一举一动都应该得到他的准许,而深夜出行并不在他的认可范围内。
神父本就不佳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费尔南…不是的,我……”弥安沉痛地闭上眼,又疲惫地睁开,他望着费尔南的方向轻声开口,“在你没有……在我没有接受你的‘治疗’时,有些夜晚我会跟着你……抱歉,费尔南我只是担心你……我只是……对不起,我无法帮到你,仁慈的主,我只求您将怒火降在我罪恶的身躯上……”
“您帮不到我,神父。在您帮到您自己前……”通常在这种话题上,费尔南总有足够的词句挖开神父灵魂上的创口,但今天他只是合上双眼草草略过这个话题,“……我累了,回去吧。”
“请……再等我一下……”弥安半跪在少女身边,他的手抚上少女圆睁的双眼,费尔南原以为他只是要为死者合上双眼,但他错了。弥安像是忍受着什么折磨一样咬紧嘴唇,他又举起刀,这次颤抖得像风中残烛。费尔南知道他不可能听见弥安那边的声音,可是刀尖没入眼眶,精巧的晶状体被驽钝的刀身划开,像是收录着美梦的肥皂泡“啵”地一声化为虚影。伴随着血液混杂着其他液体被小刀搅出粘腻的响动,湿漉漉的球体脱离了望向天空的空洞眼眶,那两块软和的肉块就在弥安手中,神父的视线中满是悲悯。
“如此,这罪便是我的,便是摄影师的罪孽。威严的主,请您看清这桩恶行的主人……”他显得有些神经质地絮叨着,就用染血的手套包裹着那双眼球,收入自己外衣的口袋里,这才快步走到费尔南身边,用自己并不高大的身体支撑起他。“费尔南再忍一下……到了小广场那里,就有马车可以……”
“您来安排。”费尔南冷淡地这么说。
弥安抓住他的手臂,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跌跌撞撞地穿过这条小巷,又走过半条街到了一个空旷的小广场。两三辆廉价马车停在那里,疲惫不堪额的马夫们用帽子盖着脑袋,在驾驶座上打着瞌睡。他们一个个都已经麻木不仁,伦敦的夜晚见过太多稀奇的事,一位神父搀扶着一个浑身污臭的“醉汉”实在称不上古怪,马夫只在乎多讨要几个便士的车费,就一无所知地送两位恶贯满盈的杀人犯回他们的公寓。
***
费尔南一路上都沉默不言,他在马车上闭着眼睛似乎在休息,弥安却觉出他情绪中的不对。这毕竟是他远远观望了十年的孩子,他很熟悉费尔南的表情,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头绝非因为疼痛,车厢内的气氛因此险恶起来。空气变得越来越沉重,几乎要让弥安无法呼吸,他想找出几句可以宽慰孩子的话,但自觉费尔南不快的源头在他自己。
可他什么地方做错了呢?弥安一直不解,他只恨自己的愚钝,分不清在每个时刻他该扮演的角色。
在他被沉默窒息之前,马车停在他们的公寓楼前。弥安额外付了些车费,不至于多到令车夫起疑,也不会因为吝啬被车夫当做谈资。
公寓在三楼,他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养子的体重,腿脚沉重地爬上狭窄黑暗的楼梯,到公寓门前时弥安已经气喘吁吁,腿上的旧伤有复发的倾向,钻心的酸痛从骨头缝里沿着肌肉扩散。这或许是某种象征,是他应受的折磨。弥安只觉得这折磨实在太轻,他应该被钉在十字架上,被放在烈火上炙烤,唯有苦修带来的痛能些微减弱灵魂上的拷问。
这简单的逃避不为费尔南所允许,弥安苦涩而柔和地侧头看着对方染血额的金发——况且他的孩子现在需要他,他不能此时逃入灵修之中。
开门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臂因颤抖,钥匙在门锁上滑了好几下才顺利插入门锁。公寓内比楼梯显得还要黑暗,只有窗边有一些街上煤气灯投映进来的微光。弥安摸黑旋开电灯的转钮,客厅的顶灯发出一阵电流的呻吟,几次闪烁之后才照亮这间整洁的房间。他把费尔南放在沙房旁的一张躺椅上,偶尔有不愿在诊所公开露面的病人就是躺在这张铺了软垫的躺椅上,向费尔南娓娓道出心灵深处的秘密。
现在医生躺在病人的位置上,他的额头不再出血,眩晕和剧痛已经减缓许多,变为一种更加柔和而疲惫的肿痛感。他的养父片刻不停地烧了热水,取来外伤药膏跪在他的身边,小心翼翼地用沾水的毛巾擦拭着他脸上的血迹。
弥安毕竟只是神父,不是医生。那条洁白的毛巾晕开干涸的血迹,逐渐将洗手盆中的热水染成通透的红色。他终于看到费尔南额头上最深的一道伤痕,现在已经结了深色的血痂,看上去已经没有大碍,他却不敢掉以轻心。
“费尔南……你感觉怎么样?”弥安只能向身为医生的病患问出这句话,并且深深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羞愧。
费尔南一直皱着的眉似乎松开了些,但那双碧蓝的眼中依旧带着某种让他不解的情绪。
“眩晕和疼痛都减轻了,没有呕吐的感觉……我没事。”他平静地阐述着事实,好像这些表述与他毫无关联一样,“我累了,弥安。”
这话叫他的养父又找到自己的用处,他忙碌地给费尔南换了一身睡衣,想尽方法把他搬运到卧室之中。当弥安慢慢让他躺到床上时,费尔南已经能从他粗重的呼吸中听到浑浊的喉音。心理疗法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认可患者的进步,他们每一次为了改变而付出的努力都应当受到奖励,正如现在,费尔南是应该对弥安说些什么的。他为自己破了戒,又竭尽全力照顾他,这一夜对他的精神和身体都造成了很大的负担,费尔南自认要治愈神父人格上的缺陷,可这时执拗地抿紧了嘴唇。
“好好休息,费尔南……其他事情我会处理的。晚安。”
他听见弥安最后留下一声叹气,紧接着门就关上了。他被留在这个黑暗密闭的空间中,在日不落帝国最长的夜晚里;费尔南并没有为明天担心,也丝毫不为罪行被揭发的可能而恐惧。这个房间是安全的,同时又是沉闷的。一些难以言述的情绪沉甸甸地停留在这个房间内,和柔软蓬松的羽毛被一同包裹着他。
在费尔南企图寻找这种情绪的来源时,他看见过去被他杀害的那些人,他们在各自宿命的小街暗巷里,就如燔祭的羔羊等待着那把屠刀。屠刀就握在费尔南的手里,他上前几步,机械而麻木地将刀送进他们的身体。他的受害者们温驯而顺从,从心窝里没有流下一滴血液,身体就像被割断绳索的木偶一样软了下来。他们穿的是粗制滥造的衣服,却如莎士比亚悲剧中的王子与公主一样,庄严而肃穆地倒在舞台正中央。
他意识到这出戏剧还没有结束,白衣恶魔只是开幕的小丑,而真正的主角顺着他的脚步慢慢走到悲剧的尸体身边,一身黑色的法衣,胸前是镶着金边的紫色披挂,那人将玫瑰念珠放在手中摩挲。
“你们的肉体在人世间受了磨难,人子当宽恕你们的罪。迦南之地,奶与蜜的乐土应是你们的归宿。愿你们的身体在尘土中长眠,灵魂在主的怀抱中安息。阿门。”弥安的声音清晰而洪亮地回荡,好像在麓西大教堂做礼拜日的弥撒时一样。他在胸前滑过十字,那串长久陪伴着他的念珠融化成一把利刃,弥安面露悲悯地挖出尸体的眼睛,此时热血汨汨地从那些尸体黑黝的眼眶中涌出,就和他们的生命一样,顺着舞台的地板蔓延到费尔南的脚边。
这时这些尸体才成了活生生的人,他们的轮回终于找到了圆满。
弥安手捧着这些眼球,每一颗都像宝石水晶一样光洁无暇,他带着柔和的笑意,眼中只有无尽的怜爱。
“费尔南,我的孩子。你是无罪的,我将为你承担所有罪责,我将为你偿还所有冤债。所有的恶都属于摄影师……”他听见弥安温柔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却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窟,“……白衣恶魔从不存在。”
紧接着费尔南被一阵水声惊醒,脸上的痛感提醒他现在回到了现实之中。他一定是刚刚半梦半醒地睡了一会儿,但多亏这个古怪的梦境,他明白房间里——他心里的情绪是什么。
扭曲的怒火和嫉恨无疑为他年轻的心脏注入了新的力量,费尔南从床上起来,只觉得头脑有些飘忽,但手脚都很有力气,就和平日里的他一样。
白衣恶魔摇摇晃晃地走出他的巢穴与牢笼,他被水声引着步入浴室之中。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副手套里的眼球,于是怒火里又多出了难言的悲怆。
他的眼睛难道不行吗?费尔南任由这股古怪的情绪在他心中发酵,他知道自己多半是在冤枉弥安,好心肠的神父恐怕不过是想用这副眼睛,为一个年轻的亡魂举行一场无人的葬礼。但为什么要对别人倾注这样的心血?他抓起那两坨黏糊糊的肉块扔到马桶之中,手套沾了脏东西也不能要了,他顺手把那副手套扔进纸篓。
然而弥安却没有直接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费尔南听到浴缸中传来一系列气泡破裂的声音,他坐在浴缸旁,隔着水面看着将自己全然沉入水中的养父。弥安离开莫索里哀之后对外面的神学产生了好奇,而他的好奇一向是偏颇的;他学习了更多天主教的戒律,知道了更多宗教裁判所审判罪人的方式,神判法就是其中最常见的一种。
将罪人扔进水中,若水接受了他,罪人沉入水底便是无辜,若他浮起则是有罪的证明。但凡有有一丝理智尚存的人都能看出其中的荒诞,弥安还是依旧沉溺于神的救赎当中,他夺走费尔南的罪,夺走他一切恶行,夺走他从前的人生,让名为费尔南的空壳所做的一举一动不过是弥安投影下的影子。
可弥安又是什么东西?
他向水面伸出手,水温和地接受了费尔南,他触碰到弥安的额头,一瞬间一大串气泡从水底冒了出来,他的养父似乎动摇了一下,灰白的长发缠绕在他手臂上,此时却不觉得像平常一样冰凉。
然后他便顺从了。
他是海伯造出的空壳。
这一切都像是一出荒诞的戏剧,如果世界上真有上帝,他一定是最蹩脚的剧作家。费尔南自嘲地回忆着他们的人生,慢慢在心里数着秒。
第十秒时弥安开始显得慌张,他握住自己的手腕但并没有特别用力挣扎。
第十二秒时水底涌出更多气泡。
第十五秒时弥安松开手,同时在水中睁开眼睛。他的眼中写着痛苦,而痛苦之下是安详与平和。这是对命运的妥协,是一个信教者在死亡边缘才能找到的平静。
费尔南恨透这种献身般的顺从,他把他的养父从水里扯出来,那头白发胡乱黏在对方满布伤痕的背脊,很快在空气中失去了温度。弥安剧烈地咳嗽,双眼因为空气的刺激而涌出泪水。费尔南根本不给神父喘息的空隙,他死死抓着对方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
“水不会接受您,永远,永远不会。”当他说出这句钻心剜骨的话时,自己的心可否得到了安慰?
“只有我会接受您。记住,弥安……”他冲动地吻上弥安的唇,通过这个侵略性的吻向他的养父索求着——索求着什么?费尔南并没有从中尝到丝毫快意,只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而他越是索取,失去得便越多。
因为弥安是一具无底的容器,而唯一能让费尔南认清自己的只有他灵魂中腐堕漆黑的一面——弥安将这一切全部从自己身上夺走,他带走费尔南的罪,同时也带走他的自我,在他身上留下一个空泛的“摄影师”的烙印。
他们或许永远无法在精神上满足彼此,费尔南明白,性往往是逃避的方式。他脱下自己的衬衣,在同一个晚上第二次使用心理暗示。
“现在,帮我做。”
弥安的脸上带着屈辱的神色,他闭上眼顺从地将头埋入费尔南腿间,在蒸汽腾腾的浴室里两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命令与被命令。
这是最简单的关系,肉体的快感和痛苦至少在这一夜能够麻痹精神,香甜的罂粟自然是有毒的……但费尔南现在不想再思考更深刻的问题,他的人生早就是一团乱麻,在理清人生的头绪前如果溺死在罂粟的毒性中,这毫无意义的一生这样结束也算不上可惜。
“……记住,弥安。只有我会接受你。”
——END——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