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
- 饭桶
- 2021年7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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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神草原今天是大风天气。
和常年笼罩在潮湿海风下的利姆萨·罗敏萨不同,草原上的风夹杂些许草籽的气味。这股芳香的风抚过伊妮德的肩膀,留下的几分寒意迅速被热烈的阳光融化。笼罩着大草原的苍穹蔚蓝清澈,低垂的几朵云团仿佛触手可及。
如果这片晴空就是她的家乡……
伊妮德当真向天空伸出手,若能摘下一小朵云作收藏自然是极好;然而强风推搡着云彩从她指间溜走,年轻的敖龙只能略带惋惜地轻叹一声。
“伊妮德。”
同伴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唤醒,模儿部少女背着满满的行囊来到伊妮德身边。虽然同为敖龙族的女性,其日娜看上去更为娇小,令人担心她纤细的肩膀能否能背负起厚重的包袱。
“实在不好意思,你是我们的客人,却要麻烦你护送我往返重逢集市。”
伊妮德摇了摇头。她很乐意体验大草原上的生活,更是感激其日娜——模儿部在她四处碰壁时,不顾外人目光向她伸出援手。
那些窥探的目光如今依然从暗地里打量着伊妮德,夹带着好奇、惊诧,而更多的是警惕、排斥和敌意。要是用眼睛也能说话,伊妮德心想周遭的敖龙一定在述说相同的话语:
晨曦之民来到我们的家园,到底有什么企图?
伊妮德对这样的待遇并不陌生。在她记忆中永远飘着细雪的山丘之城,人们也用类似的视线打量她、蔑视她,好像过往的那个女孩是什么污秽的东西——这一切不过源于皮肤上生长出的鳞片,或是颜色相反的角。
而长着黑色龙角的其日娜平等地接纳了她,弱小的模儿部少女心中是草原一样辽阔的胸怀。
“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我们现在回程……”
一阵巨大的喧嚣盖过伊妮德的话语,同样也吸引了她的注意。
“这华美的宝石倒是能配上我——大草原的兄长!”
“让开,低俗的家伙!拿开你的脏手,没看到宝石的光泽都黯淡了吗!”
皮肤黝黑的敖龙族女性和身材高大的敖龙男子针锋相对,法杖与战斧已被握在手中,各自带着的随从剑拔弩张地摆出战斗的姿势。如有实质的战意弥漫在空气中,伊德妮很熟悉这种感觉:脸颊的皮肤微微刺痛,她的心跳开始加速,本能地将其日娜护在身后。
“伊德妮小姐,那两位是奥罗尼和朵塔儿的族长,我们还是先……”
但是火焰和雷电抢先一步在天空绽放,拉开了混战的幕帘。商贩匆匆忙忙地卷起货物逃窜,受惊的马匹扬起尘土,身边充斥着怒吼和惊叫。伊德妮立刻伸手想要握住其日娜的手,却在混乱中抓了个空。
“伊、伊德妮小姐!”
她的角感知到了其日娜的声音。寻声望去,弱小的女性正在帮助更加虚弱的老人与孩子,丝毫没有注意到,从战斗中心产生的大地裂痕,正悄然向他们蔓延。
没有人听见她沉默的咏唱,只感受到一股充沛的以太笼罩在来不及逃亡的敖龙身上,肉眼难以分辨的透明庇护所牢牢守护住其日娜脚下的土地,网状的裂缝在此戛然而止,大地的伤痕甚至隐隐有愈合的迹象。
“……谢谢你。”
被帮助的黑龙看到恩人的白角也是一愣,可伊德妮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到真切的感激。
还有后怕。
皮肤干瘪的老人和手脚纤细的孩童,要是被卷进战斗之中,会怎么样?
伊德妮知道大草原上的部落遵从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可她心中充斥着一股无名的怒火。若是为了生存的战斗无可厚非,可这样践踏生命太过可耻。云神牧杖吸收了她的以太发出阵阵柔和的光,卷起的狂风乱流则汹涌地袭向骚乱中心。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如这阵狂风驱散浑浊的粉尘一样,盖过所有声音。
“住手吧!!!”
白魔法师一时间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黑龙们轻蔑地扫过她雪白的鳞与角,嘲弄的视线最后落在其日娜身上。
“模儿部的女人?哼,你们这种弱小的部族,已经要向外族摇尾乞怜了吗?”
说出这话的布都嘎部男子感到什么东西掠过他的肩膀,身后发出巨石落地的声音——而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施法的过程。
“请不要侮辱我的朋友。”伊德妮不疾不徐地说道,她的平静中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如果您对我的朋友有意见的话……我不介意做你的对手——你们的对手!”
布都嘎部的男人气得青筋暴起,同为法师的朵塔儿部女性却露出了颇感兴趣的神情。
一场新的战斗似乎在所难免,所幸管理市场的凯苏提尔族人及时赶来——谁也不想惹怒保护重逢集市的凯苏提尔部。染着金色编发的敖龙男性冷哼一声,扬了扬手止住部下冲动的行为。
“我们会再见面的——下次你会尝到真正的失败。”他不知向谁撂下一句狠话便先行离开。
“呼……野蛮的小屁孩终于走了。”朵塔儿部的黑肤少女对此司空见惯,她在凯苏提尔族人的注视下收起武器,摊摊手表示不再闹事。她倒没有就此离去的意思,反倒是抱着手臂打量着伊妮德,“白角的人,你很强,要不要和我打一架。”
“咦……?”伊德妮的气势随着纷争平息而消失,她迟钝地思考了一下,慢慢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了。我不喜欢争斗。”
“是吗,真是可惜。我叫纱都,是朵塔儿部的族长。没想到晨曦之民里也有像你这样有骨气的家伙,不过你为什么要来太阳神草原,多玛不才是你们的城市吗?”
其日娜看到伊德妮流露出深思的神情,在心中哀叹一声。战斗中的伊德妮英姿飒爽,平日里却是一副迟钝木讷的样子。若是交给伊德妮来述说,怕是又会像她刚来到模儿部那样,说上一整天才让大家明白是怎么回事。
“实际上…”其日娜开口,接触到纱都锐利的视线似乎畏缩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大着胆子对上她的双眼,“伊德妮小姐不是多玛人,她来自艾欧泽亚,是因为听到了神秘的呼唤,才来寻找她的……”
……来……到我的身边来……
我失散的孩子……来我这里……
……回家吧……回到家乡的土地
那种穿透大地与苍穹、越过时光与空间的冥冥之音,又在她的脑海中响起,以陌生而亲切的语言呼唤着她——古老低沉的叹息中流淌着深切的悲伤、愤怒……还有空虚,像是熄灭的火焰,徒留灰烬一般,神灵曾经旺盛的某种情感已经凝结成冰冷的霜。
这呼唤中的伤痕,也切实落在伊德妮的心中。她头痛欲裂,浑身的以太都响应着这股古老的声音而暴乱。血液热得像火、又冷得像冰——不、她体内流淌的已经不是血液了,而是锋利的刀片,要将她的身体割得四分五裂。
最后留在她眼中的景象,是其日娜担忧的面庞。
伊德妮失去了意识。
“伊德妮……伊德妮小姐!”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熟悉的声音掺杂着担忧,正轻声叫着她的名字。随后伊德妮的感知全都从深潭之中浮出水面;那股钻心挖骨的痛楚已经不在了,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一个空虚的幻境——只不过是噩梦罢了。
“我又……晕倒了吗?又让你担心了……”
”别在意。”其日娜见她醒来,绽放出柔和的笑容。与之相反,纱都却是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伊徳妮。
“事情的经过,我听模儿族的姑娘说了。你是为了寻找故乡才来到这里的?真奇怪,自己是在哪里长大的,你自己应该最清楚才是。”朵塔儿族的年轻领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做出了她的决定,“好吧,你刚才也不像在装模作样。如果你真的听到了呼唤,也许是月神在召唤她的子民。跟我走,在我的部族也许有你要的答案。”
草原的风又将她推往了新的命运。
月神沙漠是不一样的苍茫风景。炎热、干燥,只要张开嘴就能尝到尘土的味道。
定居在沙漠边缘的朵塔儿部,就和这片干涸的土地一样性格急躁好战。只不过短短三两天的时间里,伊德妮已经见过近十场大大小小的战斗。
朵塔儿族的人不懂“点到为止”的含义,受伤是时有发生的事情;不过正因如此,倒是给了伊德妮与他们交流的机会。朵塔儿族的敖龙们逐渐接纳了这个外族少女的存在,在今晚的晚餐时间,纱都将通往圣地楔石洞的地图交给了她。
“月神大人就在那里。”朵塔儿的族长说,“明天一早起程的话,当天就能回来。以你的身手应该不成问题。”
曾受伊德妮照顾的年轻战士毛毛躁躁地插话:“你要去见月神大人了吗?真期待啊……你会是谁的母亲、谁的女儿、谁的妻子呢?”
“说不定是你前世的丈夫呢?”另一位朵塔儿族的少女打趣。年轻的孩子们熙熙攘攘闹成一团,但纱都并未像他们那样热情:“……前提是你的确属于朵塔儿,明天一切就会揭晓。”
伊德妮掂了掂手中陈旧的地图,这卷羊皮纸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沉重。
“到了那里,我该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用做。如果你听到的是月神大人的声音,她一定会为你降下指引。对了……”纱都从衣兜里取出一颗美丽的宝石——这正是他们初遇时引起骚动的宝石,“把这个带过去。月神大人的身边沉睡着无法转世的灵魂,把宝石献给他们吧——那些人也许曾经是你的亲人和朋友。”
伊德妮有过很多朋友和同伴,在初来乍到的太阳神草原,在格里达尼亚丰裕的森林,在盐与海风的海洋巨舰罗敏萨……甚至在那个永远飘着雪的地方,她也从养父母那里汲取了足够的爱。亲人与朋友的身影永远都在她心中,无论她被命运推向怎样险峻的地方,身边又充斥了多少敌意,伊德妮那颗沉稳的心都不曾退缩过。
可现在她走在通往楔石洞的山径上,总有一个声音在劝阻她:
——回去吧,回去吧。你到底要寻找什么呢?
——你要找的答案不是在这里。这个世界上哪里都没有。
——哪里都不是你的栖身之所。
——那个声音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你可悲幻想的小小回响。
伊德妮害怕了。即便她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支撑着她,终究在寻找自我的道路上只能独自前行——独自前行是多么恐怖啊!
纱都交给她的宝石早就在手掌中变得温热,伊德妮好几次停下脚步,透过宝石凝视太阳抛洒下的光。她想如果能够从献给月神的祭品中读出一些含义,也许就能证明自己真的是暮晖之母的子民;又或者能够透过事物看见神的意图,正是她属于模儿部的依据。
可是没有。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伊德妮手中的宝石,天上的太阳,草原的风,它们什么都不告诉外来的白龙。
甚至那个声音——不停召唤伊德妮的声音,此时也销声匿迹。
无论年轻的白魔法师如何拖延脚步,楔石洞黑漆漆的洞口还是出现在她面前。伊德妮深深吸了口气,青草的香味和泥土的腥气一同充满她的胸腔。
她步入黑暗的山洞,像从盛夏走进秋初。
伊德妮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山洞的昏暗,阴暗的洞穴内聚集着浓重的潮气,刺得皮肤凉凉的。从哪里传来水滴落下的声音,从此之外只有长明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大草原的神母长年累月接受着子民的侍奉,这座山洞从没有一天沦入黑暗之中。
伊德妮终于见到了月神。
那是她从没见过的水晶,以太的流向陌生而古怪。伊德妮企图去感受、去理解;散发着黯淡光泽的水晶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白龙慢慢走近了些,她走到山洞的尽头,再往前一步就是月神水晶深不见底的沟壑。
“请告诉我……”她悄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洞穴中回荡,听上去竟然不像自己的声音了。伊德妮说了这半句话,久久难以问出那个问题。
这里是我的家吗?——不,伊德妮有家,有慈爱的父母,什么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她无法开口的问题到底是什么?一路走到这里,那句问句呼之欲出却如鲠在喉。少女久久地注视水晶,心想如果是你在呼唤我,那就再次为我开口吧。
把你的情绪,我的过去,留在血液里的记忆,全部倾泻在我身上吧。
如果是你在呼唤我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静静站在月神面前,聆听着四周的死寂。
伊德妮找到了答案。
她同时找到了遗失已久的问题。
少女如释重负地轻叹口气,她对这个沉默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是对于她的问题感到惆怅。伊德妮拿出宝石轻轻抛向水晶深处,连同白龙落下的泪水,在不知存在了多久的圣母月神面前,悄然无声地消失在水晶之间。
她终于能问出那个问题了。
“……我是谁?”
伊德妮在日落时分回到朵塔儿部,那群沙漠的守护者一如既往吵吵闹闹地准备着晚餐。有眼尖的人远远就看见伊德妮的身影,她那一身白鳞在夕阳下实在太好辨认。伤好了的病号迎了上去,学会更多药草知识的医生来到她身旁,与她切磋法术的好战者也跟在她左右。他们是为了迎接新的族人而来,但看见对方脸上的落寞神色,只能默默一路送她去见纱都。
“所以是什么结果?”纱都是个直率的人,她才懒得顾及当前的气氛,直截了当地开口发问。
“月神没有回应我。”
伊德妮感到刚才还围绕在她周围的人,此时都退后了几步。不久前伊德妮还是他们失散的兄弟姐妹,现在只是个白色鳞片的陌生人。
纱都看上去并不惊讶,她对伊德妮的态度从来没变过——平淡、疏远,还带着一些族长的高傲:“你问了月神什么问题?”
“’我是谁?‘。”
深色皮肤的少女眨了眨眼,然后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她笑得捂住肚子,好些时候也控制住情绪,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花。
“哈哈哈!我最开始就说了,你真是奇怪,这种问题竟然要从别人身上寻找答案……你是谁、你从哪里来,问你自己不是最清楚吗?”
她的话好像触及到伊德妮心中某个长久以来一直被忽视的角落,她似乎隐隐约约明白自己应该去哪里了。
“好了,看在你帮我们送去贡品的份上,今晚你可以留宿在这里,外乡人。明天不和我们比试的话,就赶紧走。”
面对这样不客气的驱赶,伊德妮反而深深行礼:”谢谢你。“
纱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驱散围观的族人;还想看热闹的年轻人被族长揪着去沙漠操练,整个傍晚都能听到隆隆的爆炸声。那几个人灰头土脸地回来,被人嘲笑一番,不免又拉扯着别人去一决胜负。
朵塔儿就是在这样的争斗中,野蛮地延续这个部族的血脉。
这些都和伊德妮无关了。
白龙在部落边缘借了帐篷,她整理好行囊,裹上毯子早早入睡。
梦里雪花落在她鼻尖,大教堂肃穆的钟声响彻云霄。
她又听见远古的呼唤。
我的孩子……回到我身边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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