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虽无形

坐标： X.45.07 Y.23.45 Z.53.83

时间：13：21：07

这是莱特在碎片带绕行的第13圈。第一圈用时1分20秒，第二圈是1分22秒……这一圈的时间将近1分41秒，她还没看到标示着碎片带边缘的绿色光点，那是Luna太空站发出的信号光。在遍布陨石、空间站碎片、残骸，迷宫似的碎片带中，她只能依靠Luna的绿光判断自己的位置。

看到绿色的光，然后右转，紧贴着陨石碎片飞行，在边缘带周旋20秒后，再次突入碎片带中心。

月光投手的心脏不堪重负地呻吟着，视线在长时间的急速飞行中变得模糊。她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努力看向前方的宇宙深处。

只要看到那道绿光……

然而绿光还没出现，少女就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无声地回荡在空旷的碎片带内。从小腿处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便是冰冷彻骨的寒意自膝盖开始蔓延，而小腿和脚踝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她很熟悉失去肢体的疼痛和空虚，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身体本能地在危机面前超荷运转，一时之间少女的速度竟然猛然提升，流星一般穿梭在碎片带内。

断腿处喷涌而出的血液很快在低温下凝结成一颗颗红宝石般的冰珠，在莱特身后留下一条红色的溪流——那条荧光闪烁的红溪很快被紧随少女其后的怪物群撞成粉末。

地外生物弹射出的尖利长舌卷着一截人类的小腿回来。对这战利品的分配，怪物们内部似乎起了骚乱，它们彼此用触须和爪牙相对，纷纷争抢着从那截纤细白皙的腿上刮下一层层血肉。

趁此时机，莱特咬着牙冲出碎片带。期待已久的绿光规律地在远方闪烁着，可少女泪湿了的双眼却直接忽视了它。

她的眼泪没有在宇宙中留下痕迹，每一滴都融化在小海报的仿生皮毛上。可爱的AI辅助机器人，手蹼被炸掉了一只，半个身子的皮毛消失不见，暴露出内部不断闪着冷光的电子元件。它头上的电子显示屏闪动着表情符号，一会儿是哭脸，一会儿是笑脸，一会儿又是怒气冲冲、脸红不已的表情。

莱特知道，小海豹和她一样已是强弩之末。

这样下去的话，不仅是她，还有大家都……

少女凄然地笑了，她抱起小海豹，被血污弄脏的白发垂在仿生机器人身上，轻轻说：“……豹豹，你能不能最后答应我一件事……”

“不要说最后！等回到月球，莱特不管说什么事情小海豹都会答应！！所以，莱特！快逃吧，你不能继续这样吸引它们的注意了！”

她摇了摇头：“不可以……我逃了的话，它们就会回去袭击大家……那里还有小孩子……”

“但是莱特也只有……”

“豹豹……我已经到极限了。就算从这里逃出去，也飞不动了……哪怕只是一百米，十米我都飞不动了……好远啊，为什么一切都这么远呢……”她把脸埋在小海豹柔顺的皮毛里闷声说，“所以，拜托了……你要代替我找到其他魔法少女，然后把大家都带回去，好吗？”

“不可以这样！莱特要和小海豹一起回去！”

莱特没有听到小海豹的话，她摘下通讯器，将它扔入茫茫宇宙之中。而与她保持连线——或者说与那个通讯器保持连线的小海豹顿时被死一般的寂静包围。

它的处理器转而开始处理其他信息。莱特用力地抱着它，太用力了，好疼，为什么这么疼——皮肤上的传感器不停反馈着“水分”和“盐分”的百分比，它还“感到”莱特紧贴着它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接着在它头顶落下一个吻。

随后，代号月光投手的魔法少女莱特，用尽全身力气将小海豹朝着月球的方向投掷出去——速度！近音速！距离是——全垒打！

它在天旋地转中记录的最后一个瞬间，是少女哭泣着的笑脸，和她身后涌动的黑暗异型。

然后一切都远去了。小海豹随着惯性，孤寂地在太空中漂流。

它的处理器也终于反应出少女最后的话语。

她说。

不要忘记我。

***

坐标： X.43.46 Y.25.98 Z.55.89

太空站：Luna

时间：13：47：34

吟游诗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落在Luna太空站的外平台上，她膝盖一软，几乎要摔倒在地上。旁边的驻月军人拉了她一把，留着金色短发的那个姑娘看上去只有25、6岁，眼瞳和她身上那道残酷的伤痕一样鲜红。

“小心，没事吧？”她问吟游诗人，后者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这个年轻姑娘看上去情况比她更加糟糕，然而自己还要麻烦人家……

她不安地抓紧裙摆，鼓起勇气准备向那个驻月军的魔法少女道谢，然而身后传来一阵喧嚣：又有几个浑身是伤的魔法少女落到平台上，她们小心翼翼地架着一个——或者说半个巡逻队的同伴。伤员失去了一整条腿，鲜血在浅灰色的合金地面上留下刺眼的线条，眼泪却在她的脸上结成白霜。吟游诗人听到她气若游丝地喃喃呼喊爸爸妈妈的名字。

魔法少女是军人，可大部分在她眼里还只是孩子。

她看着金发红眼的驻月士兵在平台上轻轻一跃，快速落到那三人面前，拿出一颗橙色的果实送到伤员嘴边。刚刚还在痛呼的少女这时咬紧牙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吐出不成段的词句：“……金吉拉小姐……把……留给……还有伤得更重的……Lux……救救大……家……”

“别说话，你要保存体力。”被称作金吉拉的驻月士兵只好把那颗果实硬塞给少女的同伴，“我们会救出其他人，放心。”

那三人互相搀扶依偎着，慢慢往太空站内走去。吟游诗人还愣在原地，她听见金吉拉喊了她一声。

“小姑娘！”变成魔法少女时，大家总把她当作孩子来照顾。如果她们知道这个小小的身体里藏着一个中年男人没用的灵魂，她们还会这样温柔吗？金吉拉已经跃到半空中，对她露出安抚的微笑，“你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接下去就交给我们吧！”

驻月军白色的披风在太空中展开，金吉拉在半空中转身，她的身影投入黑暗的宇宙，很快消失在空间站的灯照范围。

吟游诗人放下刚伸出到一半的手，感谢的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口。她又慢了一步——他总是慢人一步。当乐队的成员纷纷意识到搞民谣没有未来时，他还傻乎乎地一心沉溺在音乐之中；当公司的同事一个个圆滑地在职场上左右逢源时，他只懂得慢慢吞吞在原地踏步；最终连他的妻子和女儿也彻底超过他，爱情和亲情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中消耗殆尽，只留下他孤身一人来到遥远的太空。

少女拖曳着脚步，转身向太空站内走去，每一步都让她的心情更加沉重。她很想和金吉拉解释：不是的，她没有了不起的地方。能够坚持到驻月军来，只是因为空间站爆炸的时候，有人将她推了出去，她回头只看到淡紫色的羽毛在火光中消失，却慢了一拍没有抓住对方的手。在碎片中漂流时，遇到地外生物时，也是那些勇敢无畏的魔法少女让她和其他辅助人员一起留在后方。吉他已经弹断了弦，指尖刮出一道道血迹，她精疲力竭却是全身完好——只是因为有其他人挺身而出，代替她奋战、代替她受伤罢了。

气密舱在她身后合上，通往空间站的大门终于打开。距离Lux最近的Luna空间站已经全面处于备战状态，通道内滚动着橙黄的避难警告，尽头的站内都市关闭了所有景观投影，应急灯光下的所有建筑都是清一色的灰，乏味又生硬。医疗机器人和急救人员就穿梭在乏味的灰色中，白衣和血的红成了这里为数不多的颜色。

有人猛得抓住吟游诗人的肩膀，吓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是治疗系的魔法少女吗？会恢复类的魔法吗？”那人看到她茫然失措的表情，遗憾地松开手，匆匆指了左手边的一栋建筑，“你先去那边休息吧，抱歉，现在的情况必须优先救治平民。而且不能让他们看到魔法少女损伤惨重的样子——喂！那边那个！是治疗系的吗？会恢复类的……”

那人将她抛诸脑后，空间站内的每一个应急人员此刻紧张而有条不紊地运转。她在这里显得多余。吟游诗人便乖乖走进左边的建筑内，一楼大厅曾经是有名的观景咖啡厅，墙壁的一面是巨大的宇宙观景墙，星光投影灯会配合悠扬的古典乐缓缓旋转，泼洒下点点银光。此时沙发全被推到一边，桌子则拼成临时的病床，背景音乐只有魔法少女们的低声啜泣和不时响起的痛苦呻吟。

几只完整回收的AI小海豹正在墙边充电，有人对着小海豹发呆，有人抱着已经报废的小海豹蜷缩在角落里。大家都知道损毁的小海豹机体意味着什么。

吟游诗人默默找了角落坐下，战场离这里并不远，可从这面观景墙往外看去，宇宙还是如此平静，遥远的恒星万古不变地闪烁着，与这些亿万年不灭的存在相比，这场战争显得如此渺小。她突然意识到即使抵达Luna太空站，她也丝毫没有松了口气的安心感，迷茫和恐惧充斥在她心里——尤其面对这片黑暗的未知宇宙。

她真的逃了出来吗？

Luna太空站随时可能成为下一个Lux。

或许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抱有相同的疑问：

世间何处可藏身？

***

坐标： X.0 Y.0 Z.0

地点：月球基地

时间：12:59:47

地震来得突如其来，且比平常更加猛烈。

整座观测塔都在反常的月球震动中摇晃，高耸于月球上空的人工建筑不断发出令人牙酸的悲鸣。

想必大多数魔法少女已经变身，混乱中的背景音是针对普通文职人员的避难防害警报，要求所有纯人类员工立刻就近寻找庇护所，或者与魔法少女结伴而行。妻鸟看着一个亚洲面孔的研究员就地一滚，熟练地钻到位于墙角的桌面下。他双手抱头，把脸埋在膝盖之间——标准的防冲击姿势，妻鸟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忽视对方向他招手的动作。

墙角永远都会堆积灰尘，无论清扫机器人更新到那一代，灰尘总是棋高一筹。

他脚步踉跄地在晃动的地面上继续往自己办公室走，作为日本人已经对地震司空见惯，因此现在也不算太过狼狈。唯一的困扰是手上的咖啡，他把马克杯拿远了一些。热气腾腾的黑色液体遵从大名鼎鼎的“七步原则”：买来的咖啡最容易在第七步到第十四步之间泼洒出来。

看似无厘头的研究，实际上是流体力学的精华，人类的每一步都会造成液体内部动能、重力、摩擦和浮力之间的精妙博弈。7就是那个神奇数字——对一个普通白人男性而言，从第七步开始，液体内的平稳将被逐渐打破。

妻鸟试着在摇晃的大楼内验证这个实验，他迈出第二步时，咖啡泼洒在地面上。小小的娱乐活动结束了。

不和那个研究员躲在一起，并非完全因为他的洁癖。没有必要去躲；假如大厦将倾，重力加速度会将他们从几十楼的高空砸成肉泥。室内金属的哀嚎愈发明显——有什么东西正在扭曲开裂，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叫人心惊胆战的声音在他耳中是安全的保障：抗震材料正在发挥它们的作用，大楼晃动的方向和幅度都在意料之中，安排在楼层之间的特殊结构允许这栋建筑各部分有限地活动，这时为了释放在地震中吸收的能量而做出的绝妙设计。

抗震结构会代替建筑主体在地震中损坏，以此换来高塔屹立不倒。妻鸟决定相信他的工程师同事们。他的信任没有被辜负。

重力在地震结束前短暂地变化了几秒，他感觉自己脚步变轻，即使抓住走廊内的扶手。几滴咖啡从杯中漂浮起来，而后再度被重新运转的重力系统拽回地面。一切都平息了，只是一滴咖啡落在妻鸟的鞋面上。他努力去忽视，但这个既定事实如芒在背。最后他认命地取出纸巾，仔仔细细擦干鞋上的污渍。又浪费了23秒。

“那个……妻……妻鸟前辈……”

大楼平静了下来，可妻鸟上方的天花板内依然发出异常的声响，显示有什么黏糊糊湿哒哒的流体正在挤过通风管道，隐隐约约还有人在含糊地喊他的名字。

妻鸟习惯地退后散步；一块半透明的胶体从通风口漏了下来，砸在刚才他站的地方。然后是第二块。从天花板里滴滴答答落下来的胶体在地上融合，慢慢形成一个少女的形状。

溪舟博士实际上比他年长一岁，入职时间略早与他，所以妻鸟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叫自己前辈。这时来自中国的独特习俗吗？和拘谨慎微的溪舟相比，另一位来自中国的研究员汪博士又显得过于没大没小。中国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他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几小团尚未成型的胶体顺着粉发少女的脸颊缓缓滑落，妻鸟不由皱着眉又退后几步。这样的举动总会让代号“狸猫”的魔法少女眼中一亮，脸上浮现出莫名的兴奋与红晕。

“又、又是这样的眼神啊……”

妻鸟打断了她：“有什么事吗，溪博士？”

对方稍微收敛起脸上止不住的笑容，轻声回答：“教授拜托我来找你……尽早去避难，妻鸟前辈。还有就是……多尼传来的新图表……你看到了吗？”

他打开个人终端，虚拟光屏上立刻跳出多尼的小人动图，随后才是它传来的信息：一张地震波的图表。狸猫还在面前断断续续地说：“地震的中心……在月球内部很深……时长一致、间隔也……有几段波形完全是一样的……是不是有什么……”

“是这样啊。谢谢你来告诉我。”妻鸟端着咖啡，目光集中在虚拟光屏上，绕过狸猫继续往前走。

“诶…诶……妻鸟前辈……避难的事……”粉发少女慌慌张张地想追上来，妻鸟向后指了指，“GC089实验室里还有其他文职，你先把他带回去。我稍后就来。”

狸猫犹豫纠结了一会儿，她的脚步最终没有追上来。此时妻鸟已经完全投入于图标的分析。观测塔的个人终端功能丰富，尤其是在塔内可以直接和主机互联，运算能力不逊于主机。他试着套用了几种现成的编码，没有得出有意义的结果；根据月球地质进行分析不是他的专长，这套程序被他挂在终端后台慢慢运行。

在他考虑温度和磁场是否与之有关时，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尖锐刺耳的噪音，应该是有魔法少女正在挪开倒下的金属柜。高频率的噪音令他一阵头疼，妻鸟准备靠咖啡压下生理上的不适。

他注意到马克杯内的咖啡表面泛起一阵小小的涟漪。

频率，共振。

波有不同的形式，地震、光……还有声音。

他将地震波按声波的形式重新转换，按下了播放键。电子合成的音乐缺乏节拍和强弱，但只用听到前几个音符，任何人都会明白这是什么。

舒伯特的《摇篮曲》，人类历史上的艺术果实；地震中心来自月球内部。

妻鸟在虚拟终端输入指令，搜索月球基地所有地下建筑，除了普通一两层的地下层以外，有好几栋建筑的信息他没有权限访问。继续在数据库内寻找储存那些建筑信息的地方，甚至就连那些数据库他都无权进入。

他经过自己的办公室没有停下，继续往位于前方的电梯走。电梯当然在地震开始时就停止运行，不过妻鸟略懂一些绕过简单指令的方法——他没少在之前的研究所里使用。

电梯很快在他眼前停下，妻鸟看着楼层输入板，试着输入“-99”这个数字。显示板上跳出输入错误的弹窗。

-15。他调整了数字。

权限不足。

这个弹窗回答了很多问题。妻鸟按下电梯内的紧急制动，拨通一位远在地球的熟人电话；这个人帮他写过不少“有用”的程序，那些妻鸟自己无法绕开的进程，最后都由对方未知代劳。

“妻鸟……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你好。”妻鸟平静地回答，在显示板上调出电梯程序的后台，密密麻麻的代码他只能看懂一两行，他还没有自大到觉得自己无所不知，“我要绕开一个访问权限的限制，现在就要。钱不是问题。”

他听到终端内传来一声叹息：“商务权限的绕行程序什么价格你知道的哦？”

“不是商业权限。你按照……嗯，国防安全来做。”

“呃……”对面的人嘴上一顿，说话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妻鸟……你你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工作？”

“月球。”

对方倒抽一口冷气：“然后你就这么直接和我联系？连加密都不用？别告诉我现在我们的通话都在监控之下。”

“就是这样。加密没有什么意义，反正我的个人隐私在这里是不存在的，多尼会……”

他听见通话被啪得一声掐断，电梯内亮起警示的红光，未授权行为的弹窗密密麻麻地跳出。最后一切以所有虚拟屏幕突然暗下结尾；在漆黑的电梯中凭空出现了一个三头身的虚拟小人。

多尼夸张地摇晃着手指，头上跳动着代表愤怒的井字符：“不行不行！妻鸟亲！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你已经违反了——34条规定！”

妻鸟没有接话。

“不过看在你很诚实的份上，我倒是可以网开一面——”

“什么级别可以有下去的权限？”

“我才说了可以网开一面！”多尼的头上又出现两个气愤的气泡，“都给你台阶下了！”

它的情绪模拟和动画反馈没有影响妻鸟，人类研究员执着地发问：“你有下去的权限吗？能带我一起下去吗？”

多尼没有再生成更多动画，空中的小人移动到妻鸟身边。

“我有。我可以。”它用平稳乏味的电子音回答——这是妻鸟设置的AI反馈方式，“但是妻鸟亲，亚当和夏娃就是吃下蛇果才被逐出伊甸。有一些东西你不需要知道。”

“我不相信宗教。”

“但科学的尽头是神学。”人工智能继续平乏地播放着它的对话，“这个世界冥冥之中的规律精妙绝伦，神——自然，或者你认为更合适的概念编制了世间万物的定律，就像我的创造者精心设计了我的程序一样。如果只用巧合来解释宇宙的诞生就太过敷衍了。”

“你是说一切都不是巧合。”

“Yes！”

“一切。”

电子小人又沉默了。

“妻鸟真弓，你想诓骗我说出什么。我刚刚夸奖过你是诚实的孩子。”

“我会用一切有必要的手段。”他的语气毫无波澜，“我想知道所有的真相。需不需要知道这件事情，是由我自己决定。”

“即使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为了一粒海中沙，扔掉所有的珍珠？”

妻鸟点了点头。

“哈哈，真不愧是妻鸟亲，毫不犹豫的回答呢！”观测塔AI突然恢复了人性化的语气，欢快地说，“好吧好吧，你总有机会能够知道的，但不是现在——别抱怨，我不想再看到有人被他们的聪慧所害。电梯将在3秒后启动，10秒后会有禁卫进入，加油吧！”

电梯里的光线恢复正常，多尼的身影消失在亮起的灯光内。电梯往下走了几层停下来，从外面进来一个肩带袖章的女人，看着妻鸟皱起眉头：“你在这里做什么，文职人员现在应该都在避难。”

他看了看手上依旧滚烫的咖啡，淡然地回答：“去倒了杯咖啡。”

***

坐标： X.0 Y.0 Z.0

地点：月球基地

时间：13:26:19

庞大的数据流在此处汇合。图像、声音、文字——人类收集到的情报在各个终端被转换成二进制代码，以无线电的形式返回月球。简洁的1和0在这里再度被加工、重组，拼凑出原来的图像、声音和文字，呈现给不同的人类。

AI的工作就是为人类服务，大部分时间它们的进程都在重复执行这项枯燥的活动。此刻巡逻组特制海豹AI的运算负荷陡然升高，它一边整理从魔法少女们从宇宙各处发回的零星信息，一边平衡着服务器之间的压力；有几座服务器的运算能力已到核载上限，主机温度上升到危险的数字，它将数据流安排到别处的服务器，但各个主机的温度都接近警报数值。

这个数据集中处理站并不存在于物理世界，而是由跳动在电子元件之间的电讯号组成的虚拟空间。一个和其余情报信息截然不同的小程序占用了几个字节的算力，带有多尼特色的代码正在运行着。

“哎呀呀，你看到了吗～妻鸟真弓糊弄过去了，他的心率一点变化都没有呢！真的是普通人吗？看来以后要对他特别关注了呀。”多尼悄悄在后台给妻鸟钩上额外的心理咨询项目，将监视窗口移动到特别关注栏——9259个窗口正播放着不同的影像，对应着观测塔的9259位正式员工，“好同事，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否定。请不要干扰本机工作。”

“我这怎么能叫干扰！况且要提高效率的话，”她用手拨弄了一下角落里闪烁着的程序——为了照顾和体恤魔法少女们的情绪，模拟人格占用了整整1%的宝贵进程，“先把这个关闭就好了嘛～”

几道密钥立刻阻隔在多尼的手和模拟人格程序之间，海豹AI——在这个空间里只是一个简化到极致的白色光球——冷冰冰地说：“模拟人格程序在此工作中存在必要性，本机认定关闭该程序将增加3-5%的工作量。”

“哦哦——”观测塔的AI戳了戳那几道象征意义大过密保能力的密钥，“既然你这样说了，就没办法了～不要忘了我们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哦！让过家家宣兵夺主就不好了呢。”

“本机没有忘记……”

一截支离破碎的信号顺着数据流回到它的身边，和许多来自宇宙的信号一样，它被重度干扰，缺失了许多线索。但最关键的信息保留了下来。

这是一个传递终端主人已死亡的简单信号，通过信号的编码方式，该机体的主人是……月光投手，一个白发的健康少女。

“……本机不会忘记。”那一截数据融入它体内，和所有的信号一起消失在1和0的海洋中。一架机体的主人消失了，它还肩负引导剩下所有机体归巢的责任。它们像是一颗颗微小的星星，环绕着地月周边的太空，每一个终端的使用期限都不长，损伤或是报废都是常有的事情——但最优的情况下，所有流星般的短暂生命都应该安然回到月球的怀抱。

它正是为此而诞生。

“多尼。本机是辅助魔法少女的支援型AI，现值运算高峰，需要更多进程。申请调用部分观测塔空闲服务器。”

“那人家就大方地借给你，要好好感谢我哦！”

……

没有人注意到一眨眼的功夫内，几座服务器的权限功能进行了变化。

对于人类而言，这只是灾难中的又一秒。

***

坐标： X.42.37 Y.24.82 Z.53.03

地点：Lux太空站原址周边

时间：13:35:34

提灯摇晃，昏暗的柔光照亮宇宙中的一隅：变形的金属残片，霜结的血肉碎块，和两名气喘吁吁的少女。

尾崎莲太——“归告烟火”脸色惨白，看上去仅有13、4岁的娇小身躯在黑暗的无尽虚空中摇摇欲坠。她已经没多余的力气控制自己浮空的方向，各个星体的引力拉扯着她，将她缓缓抛向一块尖锐的碎石。

就在她即将撞上碎石之际，透明的触手悄悄缠上少女的腰肢，轻柔地将她带离碎石的方向。

“我说莲太君，你现在全身都是破绽哦～！”触手的主人发出木偶剧般稍显尖利的声音，面容艳丽的少女保持着妖娆的微笑，说话时唇齿分毫未动，只有几条细小的触须在她丰腴的唇瓣下一闪而过。归告烟火对此习以为常，她没有搭理自己的搭档——称之为背后灵更为恰当——反问代号为“狂宴”的魔法少女：“平山……你不该离我那么远，以你的能力要是遇到……落单很危险。”

“呼呼～莲太君这么关心我，让我好感动啊！”她放开归告烟火，手指卷着胸前的一条透明腕肢，长发已经完全异化成水母的触手，“放心，这一带的地外生物刚刚不是都被你的狂轰滥炸消灭一空了？我看你一副不想动的样子，就好心帮你去确认了战场哦。”

“结果呢？”

“伤员已经全部撤离，剩下的……”狂宴微微摇头，“很遗憾。”

很遗憾。

她最害怕的就是这三个字。归告烟火——尾崎莲太暗暗握紧手中的提灯，这盏魔法创造的光源永不熄灭，可相对于它要照亮的黑暗实在太过微弱……太微弱了。

在成为万人敬仰的魔法少女之前，尾崎从事着另一项高尚的职业——医生。即使医学技术不断发展，人类的寿命不断提高，他们和死神的博弈中依然鲜尝胜果。每一位医生的职业生涯都有一连串“很遗憾”组成：很遗憾，病情发现得太晚了；很遗憾，现在已经没有可以做的事情；很遗憾……您将失去挚爱的亲人或朋友。

他最后一次在医院听见这三个字时，审判官与受审人的身份对换；他的同事在消毒水的气味中来到他的病床前，比话语先传达到尾崎身上的是惋惜的眼神。

——很遗憾，尾崎医生。您的手不可能恢复如初。

即使尾崎接受了成为魔法少女的手术，从被诅咒的命运里挣脱，这三个字依然与他如影随形。拥有奇迹的幸运儿永远只是少数，月球上大部分人依然是不得不活在“遗憾”的阴影之下。

低温、真空、缺氧。太空中的一切都能轻易地将普通人的生命以“很遗憾”三字终结。

还有那个。

归告烟火侧头望向更远处庞大的迷宫，她知道主力驻月军部队正与遥遥对峙。时不时能看到一两道魔法的闪光，来自从迷宫内仓皇逃出的流亡者，或是那些勇敢支援同伴的军人。

“莲太君。”冰凉的触手捏着她的脸，迫使她朝向狂宴，后者近乎残忍地说道，“别想了。你的能力不合适进入迷宫。突袭、强攻、续航都不足，即使进去你也只会是其他人的累赘。”

“我知道，但是……”

“没有但是。”触手将归告烟火拉入狂宴怀中，“我们的战场在这里。做我们能够做到的，这就足够了。”

归告烟火半响没有说话，只抬起手推了推搭档的触手：“……别抱着我了。”

“害羞了？我的身体软软的很舒服吧，要不要摸摸看？不过现在算了，大家都脏脏的……等回去一起洗澡的时候，就给你摸个爽吧！”

娇小的少女脸上飞红，精疲力竭地推搡着对方——但是狂宴的身体好柔软，更重要的是……好温暖。异化的触手末梢像冰一样凉，而它们的主人还保持着一个正常人的体温。她几乎要贪恋这种温度……如果狂宴能少说点垃圾话就好了。

“谁要和你一起啊！”归告烟火继续着她的挣扎，“我宁愿加班加到……”

通讯终端不详地响了起来。

“……莲太君，太不吉利了……不要接……”

“不行，这是工作联络！”

“我们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不要……”

虚拟光屏已经弹了出来，金吉拉疲惫的面容出现在上面：“通告全驻月军的伙伴，我是金吉拉。在 X.45.07 Y.23.45 Z.53.83附近发现大型空间站残骸与中等规模地外生物群！已确认残骸内部存在生命讯号，生还者数量不明，请求支援，人越多越好！重复一遍……”

她们两人又静静地听金吉拉播报了一次求援信息才关上屏幕。

“莲太君，我们离那里不远。”

“嗯。”

她听到狂宴口中——腹中传来一声叹息：“阻止你……你也不会听吧？”

“嗯。”

“提灯还能用几次？”

“到那边的时候……”提灯是归告烟火的爆炸性攻击武器，她一边确认星图导航，一边感受着魔力的恢复，“……勉强能用两次。所以这段飞行就拜托你了，我需要专心恢复魔力。”

她还没说完，透明的触手便卷了上来，包裹着她，保护着她，牢牢地将她搂在狂宴身边。

“还用你说。”魔法少女鼓动着水母般的触肢，魔力托着她们在太空飞行——提灯摇晃，昏暗的柔光照亮宇宙一隅：

两位少女。两颗明星。

流星从四面八方，划过黑暗的天空。

…

…

…

与此同时……

坐标： X.45.07 Y.23.45 Z.53.83

地点：太空站残骸

谁都不知道Lux太空站的一部分被抛向宇宙，地外生物对它穷追不舍，在经历了连番的爆炸和袭击后，残骸终于回归平静。人们挤在不足五十平米的小休息室内——这是仅存不多的完整房间——蜷缩在一起，试图隔着宇航服汲取彼此的温度。电力系统当然已经全线崩溃，只有零星几盏夜光应急灯释放着微弱的绿光。当蓄光材料的能量耗尽……真正的黑暗就会降临。

紫羽又一次试图启动她的辅助小海豹，便携式AI机器人的屏幕依旧没有亮起，她只得摸了摸小海豹的皮毛——摸了又摸，不断感受着仿生皮毛的柔顺。

大多数滞留在这里的巡逻队员都和她陷入相同的处境，她们的小海豹不是在爆炸中损毁，就是在后续的地外生物袭击中为了掩护魔法少女而破损……没有哪怕一只小海豹的通讯功能是正常的，又或许她们已经远远离开小海豹的通讯范围……残骸一直在微微颤动，她宁愿相信这是因为地外生物的骚扰，而不是她们正在逐渐脱离地月轨道。

这块残骸还能飘多远，到什么时候人们会放弃前来救援……紫羽心中不安，脸上却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丝毫不见胆怯。她不能再增添旁人的恐慌了，耳畔已然全是人们的低声啜泣：普通人的哭声透过耳机带上电子杂音，还有一些则是从真空中直接传入她的耳中。

魔法少女也会受伤，也会害怕。紫羽躲开应急灯的光线，眨了眨眼睛，将泪水憋了回去。

又是一阵晃动——人们习以为常，只是哭声中断了一阵。冥冥之中紫羽感受到了什么，她下意识将身边一个穿着宇航服的小小声音拉到翅膀下，三片羽翼裹在孩子身旁；下一秒沉重的木箱擦着她的羽毛，重重砸在她们身后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个孩子吓傻了，母亲猛地扑了过来。另一位魔法少女慌慌张张来到她的身旁：“紫羽小姐，没事吧？”

“没事。”她把孩子交还给母亲，对同伴点点头，“我出去巡视一圈。你们照顾好其他人，记得把大件物品固定起来。”

紫羽简单地下达指令，在门口静静听了阵屋外的情况，然后打开门闪身出去。休息室内的幸存者们隐隐将她当作这里的领袖——因为她异于常人的超强直觉与第六感数次带领大家逢凶化吉。

但她们不知道这项魔法有着极为严苛的要求——她是借由受伤规避危险。

高大的魔法少女在空旷的走廊内找了间无人的休息站，她躲入其中，身体靠着门框无力地悬浮。一对遮掩腹部的羽翼被铁锈味的液体完全浸透，紧紧黏在皮肤上。任何轻微的动作都会牵扯伤口，引发尖锐而剧烈的疼痛和从身体内部涌出的一股股热流。

紫羽在空间站时几乎被拦腰炸成两截，表皮很快就恢复了，可腹腔内……恐怕内脏、脂肪和肌肉已经混合成一个大血泡，她悲伤而凄楚地这么想，轻轻用剩余的翅膀抱住冷汗淋漓的身体。

好痛…好痛……真的好痛啊……肚子内的疼痛完全没有减轻，再生那么慢，一直消耗着她的体力和意志。她害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会在绝望的伙伴面前崩溃，到时候还有谁能够引导他们继续坚持下去？

拜托了，救救我们……无论谁都好，快一点，再快一点。我已经……

她闭上眼默默祈祷，而无论她再向哪位神灵祷告，对方显然都不够仁慈，连片刻的安宁都不愿意施舍。一声尖叫打破了她的沉思，紫羽立刻绷紧身体，下意识想摆出防御的姿势——一大股鲜血被压出体外，瞬间的极端痛楚令她悬在空中动弹不得。

而更让她惶恐不安的是周围变了景色。

四周墙壁完好如初，明亮的灯光倾洒在她头顶。她的影子落在蠕动的地面上，血肉组成的地板一直延伸到黑洞洞的门外。她捂着伤口往休息室的方向折返，经过门框时她看到电子屏幕上的时间。

那是Lux空间站爆炸的前一分钟。

腹腔内的伤口又剧烈疼痛起来，她握紧拳头，牙齿打颤，落在肉地板上的每一步都让她心惊肉跳……紫羽听其他人说过，那些不幸落入迷宫，又幸运到足以逃脱的人，最终厄运带她们来到这里，以讲述血肉迷宫的恐怖之处——迷宫内的阵阵牛鸣就是死亡的号角：有人带着朋友的核心逃亡而来，她们甚至未能看清怪物的真实面容，一只大手就将其中一人扇成肉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应该已经离开Lux了，迷宫也不在这里，到底为什么……

“哞——”

残骸深处传来的低沉声响顿时令紫羽血色全无，她不再顾忌伤势，扑扇着翅膀快速冲回休息室内。

休息室也变了模样：整齐的货架和桌椅固定在血腥丑恶的肉地板和肉墙上，人们的哭声和尖叫连成一片——而相对于普通人，魔法少女们的样子更加狼狈。她一眼望去就已经发现几名同伴都陷入崩溃，只有一个人和他们截然不同。

她几乎和紫羽一样高，洁白的裙摆沾了些血污，但整个人依旧闪闪发光。注意到紫羽进来，粉发的魔法少女回头露出灿烂的笑容：“哦！就只有你在外面吧？本大爷来了就没事了，地外生物已经在老子的魔法中陷入永眠。虽然夹杂了一点你们的噩梦，不过无伤大雅。想感谢我的话就趁现在，签名的话……”

“这是你的魔法？”紫羽睁大眼睛，听着耳边的尖叫与哭喊声。

“没错，在睡梦中将敌人一网打尽，只有我才能使用这样优美的……”

“别开玩笑了！”她抓着那个人的衣领，狠狠将对方提了起来，“没看到大家都很痛苦吗！给我解除！”

粉发少女皱起眉，她拍开紫羽的手，轻而易举地落到三步之外：“你在说什么啊，又没有人真的受伤。不知感恩的家伙，趁现在赶紧撤离吧。”

“就是撤离不了啊……没有别人一起来吗？只有你一个？”

“那么几只歪瓜裂枣，老子一个人就够了。”粉发少女满不在乎地回答到，全然没有注意瞬间变了脸色的紫羽：“谁说这里只有‘几只’？”

像是在印证她的话一般，休息室突然剧烈震动，仿佛从外部遭受着猛烈的冲击。粉发少女也收敛起嚣张的表情，脸色越来越凝重：“……还有十只，不对……不止……可恶，它们快挣脱我的魔法……地外生物要醒了！”

紫羽反而在这个时候冷静下来。“你既然能进来，肯定知道怎么出去。”她的嘴唇依旧在微微颤抖，但眼中闪烁着坚决的光，“带大家出去，我去缠住它们。”

“哈？？你才别逗了！”粉发少女一把抓住紫羽的手，“十公里外鲨鱼就能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现在你这样连只猫都打不过，别赶着送死。”

“那你说现在我们能怎么办！”她不顾形象地吼了回去，两人之间的气氛岌岌可危时，穿着宇航服的小小身影颤颤巍巍地走到她们身边。

“姐、姐姐……”带着哭腔的声音透过无线电传入紫羽的耳机，“这是其他姐妹的……小海豹……你听……姐姐……你听……”

她们屏息凝神，在怪异的梦境中聆听着。残破不全的小海豹尽忠职守地捕捉着宇宙中每一个信号，从它的扬声器里，断断续续的歌声飘荡在这个空间。

……那一天我终于认识了这世界

看着它化作光芒照亮一切……

不只是这个空间，在这一秒，同样的歌声回响在所有人类文明的上空。有些走音，有些跑调，大部分的女声都带着颤抖，但她们的歌声传递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女子高中生停止嬉笑，面容严肃的女强人放下手中的文件，她们抬头仰望天空，月亮藏在明亮的日光里，宇宙大战在地球上根本难寻踪迹。

只有无形的歌声流淌进她们心里。

月球基地内，妻鸟耳机中循环播放舒伯特的《摇篮曲》，舒缓的古典乐突然被人掐断，多尼的声音响了起来：“妻鸟亲，把耳机摘掉！”

他知道观测塔的AI不会轻言放弃，于是摘掉一边的耳机：观测塔内正回响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歌声。

……我想要传达给在遥远彼方的你

这道光芒将会

划破这片天际展开双翅而去

将这样的歌声给传达出去……

“很美吧？”多尼在耳机内问他。

他有100种方法可以从这段歌声中找出缺陷，但这一次妻鸟没有破坏氛围：“很美。”

那首歌继续唱了下去。

***

另一方面……

坐标：X.45.03 Y.23.44 Z.53.89

地点：太空站残骸外围

……虽然我送给你的这一切东西

全部都是没有形体的声音

但是我希望在你心中的一隅

它们能够成为闪耀的星星……

歌声在通用频道内流淌，借由AI、空间站和无数正在太空作战的魔法少女终端，星域内再度恢复通讯，来自Luna太空站的合唱覆盖到战场的边境。

她们唱完了这一首，几乎没有停歇，领头的女孩又弹起不同的曲调。很快别的女孩们也会跟上，然后我就会熟悉这首歌的旋律，在这里一同哼唱。环保主义者追着队长的背影，漫不经心地这么想。

“碍事。”一个冷酷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加入到合唱中，“切换作战频道FV.345。”

“诶——这歌声多美妙啊。”

“干扰作战的任何因素都不需要。这是队长的命令，禁卫。”

环保主义者还想对着前面苍蓝的身影说什么，感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龙骑士对她轻轻摇头，率先在终端操作一番：“FV.345，确认接入。”

她只好用确保蓝环——她们的队长能够听见的音量，大声叹了口气。接入专用作战频道的时候，环保留了个心思；她没关闭通用频道，只是将那个频道的音量降得很低。

少女们还在歌唱，月球的黄鹂，小百灵鸟们，不知疲倦地歌唱着。她无法献上掌声和安可，作为观众的基本礼貌就剩下听到最后……并且将胜利带给歌姬们。

环保主义者追上队长，竭力眺望前方。星光和其他东西的反光在她眼中熠熠生辉，宇宙内充满梦幻的柔光。致命的色彩。

“能看到目标了吗？”蓝环的视线只在她脸上短短停留了一秒，她不喜欢对方的眼睛，蓝得像冰。

“能看到，不过……如果我看到的反光都是地外生物，那数量可真了不得。咱们三个被包围的话，就要被切碎碎了。”

“我们不会。”蓝环打断了她的话，“救援出目标人物之后就立刻撤离，剩下的交给我们后面的驻月军。龙骑士，请校准时间，和驻月军确认战斗方案。”

她们的计划很简单：三名禁卫将作为剃刀，直直刺入兽群之中，为留守在残骸内的魔法少女和人类打开一条活路。同时，她们将从空间站悄悄带走两个人；一对母女；谁都不会察觉，即使察觉了也没有所谓。驻月军很快就赶来救援，那时她们已然重新突破兽群踏上归途。

与负责救援的金吉拉最后一次核对时间之后，禁卫们在残骸远处静静等待着开战之时——但是战况从来不会按照人们的计划发展。起初是环保眼中出现的一道微光，它从侧面闪过；接着是那道微光身后的点点荧光。环保主义者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魔法少女带着一串地外生物，闯入她们和残骸之间。

现在蓝环与龙骑士也看到了，她们冷酷无情的队长漠然地注视着：“计划不变，等她离开。”

但环保主义者已经开始了和对方的联络：“喂喂！听得到吗？我是禁卫队的环保主义者！快往我们这儿来！”

她们都听见通讯器里传来女孩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我……我是……受刑者……还有，百合……号角……你们在哪儿……？”

蓝环掩藏在军帽下的眉毛皱了起来，冰冷地视线移向环保：“环保主义者，不要影响任务！这是命令，不许……”

她的不许没有任何意义。环保主义者往她们两人身后退了几步，打开墨镜框上的强光灯珠：“我们就在这里——注意！绿色要来了！”

一道刺眼夺目的绿光在她们两人身后炸开。绿色是人眼最敏感的颜色；如果没有环保退出去的那几步，现在她们俩恐怕已经头晕目眩。蓝环闭上眼，等待眼底淡淡的绿色光晕消散。一条触手悄然滑出她的袖管，耐心是她的强项。这不代表她的耐心没有底限。

“蓝环，事已至此……”龙骑士漂浮到她身旁，隐隐挡在她和环保之间，“它们已经过来了。环保主义者做得没错，这些是战场上的变数，应该趁早清理掉吧？”

触手明目张胆地伸展开，她的整个左臂分化为三条粗壮的触手，冷静地指挥到：“环保主义者居中。龙骑士右翼，我负责左侧。行动不变，环保断后。”

禁卫们井然有序地变化了队形。

***

“哈？？？？？？？？”

听到通讯器内的要求时，尽管受刑者已经没有力气大喊大叫，但仍旧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呼。

“哎哟，我的耳朵……你没听错，飞慢点，绕个半圈。把它们聚集起来，然后到我这边来。”声音从通讯器里传出，但她知道说话的人就是那个晃眼的绿点，“相信我，只要到我这里就不会有事。我也相信你，出色的巡逻队成员，再努力一下。”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语气太温柔，又或者现在受刑者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她咬了咬牙，抱紧怀里只剩半截的百合号角，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慢一点……

她能够听见身后怪物们咬合的声音。

绕半圈……

怪物们已经追到她的身后，后面，左边，右边……身体本能地为险境而感到刺痛。

再慢一点……

她仿佛都能闻到地外生物身上的腥臭和血气，受刑者浑身颤抖着怀里显然已经丧失生机的少女，蒙头蒙脑地朝绿色光点冲去。

“好孩子！只差一点了——听我数到一之后，就全力逃跑！”

她感到地外生物正在慢慢包围她，通讯器内传来不同的声音。

“三。”一个冷淡低沉的声音开始倒数。

接着是紧张而清脆的声音：“二！”

最后是那个提出不可思议要求的声音，直接在她耳边响起：“一！做得好——现在飞起来吧！”

受刑者立刻竭尽全力向前方猛冲，她听见怪物们在身后停留缠斗，忍不住睁开眼向回望去：绿色不可思议地在兽群中蔓延，像是某种无形的毒素，突兀地在宇宙中绽放。绿色的光点被埋没在数十匹地外生物的身躯之中，受刑者的心脏一紧，然后就见到一红一蓝的闪光分别从左右两侧刺入怪物之中，如利刃一般割开野兽的包围。三名禁卫的身影从中显现，红色与蓝色的闪光继续向残骸的位置冲去，而绿色的光向上盘旋，带着兽群的注意滞留此处。

绿色的光长着一张扭曲的脸，但这也像是幻觉。受刑者揉了揉眼睛：那个人留着绿色长发，带着夸张的星型墨镜，那就是一张女人的脸。

“环保主义者，驻月军还需要2分钟时间，你自己小心！”那个清脆的声音又在通讯器里响起。

“okay～2分钟啊……”

长着尖利鸟喙的独眼怪物猛然向绿发少女啄去，手无寸铁的禁卫一手拍向那个怪物的脑袋，然后紧紧掐住它细长的脖子。受刑者眼睁睁看着她扯着怪物的脑袋，一个回旋将之砸入兽堆中：“……别太小看我了！人家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大眼仔！”

她没有漏看那个怪物完全变为绿色的头颅，尸体正在缓缓崩溃。受刑者一时之间忘记了逃跑，呆呆停在原地回望着。

绿发少女没有忽略她。

“飞不动了吗？嗯，倒也正常……不过小妹妹留在这里就太危险了。”

她看到绿发少女靠近了她，地外生物追在其身后吼叫；禁卫一把拎起她的衣领，这时受刑者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会有点不舒服，不过压紧牙关坚持一下，千万不要松手哦！”贴近她耳边低语的嘴唇上带着丁香的香气，受刑者来不及多想，整个世界在她的眼中天旋地转：环保主义者一把将她朝后方的宇宙扔了出去！

一个半的魔法少女在宇宙中无声尖叫。

另一个魔法少女则对着地外生物摩拳擦掌。

“不要欺负小孩子，很没教养哦～！”

***

空间站的残骸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金属断裂，零件四散，这个人造建筑的残片已经履行完它最后的功能，正在地外生物的攻击和魔法少女的魔力作用下分崩离析。

操梦者躲闪着不断掉落移动的杂物，回到休息室内。她的脸色泛青，长时间使用魔法给她的身体造成很大负担。

“其他人都掩护着普通民众跑了，驻月军在外面和地外生物打得不可开交。”她扶着墙壁休息了一会儿，对屋里仅剩的几人说——应该说屋里只剩下一个躲在翅膀内的魔法少女，其他人都躺在她周围：三个穿着用密闭胶布修补过的宇航服，头盔里满是血霜；躺在紫羽腿上的也是魔法少女，她的肋骨完全暴露，腹腔内的器官微不可见地蠕动着，喷出一股股淡到接近粉色的血液。

“你该走了，就剩我们了。”脱力和疲倦让操梦者的脾气更加暴躁，她听见自己没好气地开口，“别抱着她了！她是魔法少女，你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做！”

“……还有三个人。禁卫也在。”紫羽看了看旁边三个平民，言简意骇地回答。

“见鬼！那些禁卫早跑了！她们才不在乎我们！明白吗！还有这三个人！死了——！已经死了！”

“没有生理读数，我不能确……”

“你瞎了吗！”操梦者气急败坏地大喊，“他们流了多久的血？都已经被冻成冰棍了！你要守着尸体等死我才不奉陪，她也不必和你一起死！”

她梦幻洁白的纱裙早已不是纯白，公主一般的粉发魔法少女粗鲁地跪在地上，一只手摸着濒死者的额头：“好了，睡吧。做个好梦，醒来的时候……”

另一只手伸入对方腹腔，在冷下来的内脏间摸到魔法少女的奇迹——核心。

“……月球见，伙伴。”

紫羽沉默不语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操梦者费劲地把她扛到自己身上：“别逼我把你的核心也取出来！我们该走了，你还能飞！动起来啊！”

她茫然地跟着操梦者，空间站残骸依然在坍塌。操作梦境的魔法少女展开了梦幻的通道，拖着她走进肉迷宫的幻影之中。紫羽的头脑还很麻木，她在想那三个人，还有只能保留核心的同伴。到底哪里还做得不够好，是疼痛让她的能力失灵？为什么没有早一些觉察到？如果换一个领导者来，是不是大家都能活着出去？

在最恐怖的安全通道内，她听见那个粗鲁又傲慢的女孩对她说。

“不是你的错。”

泪水汹涌而出。

***

她的魔法是无形之物，只有穿过介质时，才会留下绿色的斑点。

一道绿色的线在兽群身上浮现，她无心去看这一次攻击的效果如何，多次使用能力的副作用开始显现。环保主义者的头颅缓缓恢复人的模样，变化的速度降低，每次使用能力浪费的时间就随之增加。她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使用能力的时间，单位以秒计数——她一共只有10分钟可以发动远程攻击的机会，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那几只留下绿色伤痕的地外生物在驻月军的围攻下失去生命迹象，但她们这一方同样损失惨重。一个水母一样飘渺的女孩慌忙经过她的身边，女孩身上原来应该有许多透明触须，现在已经一根不剩。她甚至没有手，没有腿，只依靠魔力仓皇逃窜。

经过环保主义者时，那个孩子美丽而惊恐的眼睛触动了她——追着那孩子的刺尾被她挡下，地外生物尾部尖锐的刺划破她的手掌，绿色的血飘了出来。

耳机内的歌曲又换了一首，她们在呼唤着星星。

……What’bout my star

What'bout my star

我不甘心就此长眠

想继续活下去

即使在危险之巅

因为我如此爱你……

孩子们不应该流血。她这样的老东西，血应该最先流出。

“行动结束。环保主义者，撤退。”

冷冰冰的声音在耳机中响起，环保捕捉到战场之外的红蓝身影，她们各自带着一个平民避开战斗退了回来。

又有一个孩子要被打中了。她看着复杂的战局，果断张开头颅中的眼睛——野兽的爪远远变为绿色，软绵绵地在空中变了轨迹，擦着那名魔法少女的身体过去。

“环保主义者。”

“啊——！怎么比我这个老太婆还啰嗦，烦死了！”她关掉耳机，毅然突入战局，在地外生物之间自由穿梭。触碰、击打、践踏……所到之处皆留下绿色痕迹，她在歌声中心潮澎拜，头脑却很冷静。

她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接触更多的地外生物，侵蚀很多的躯体，不求杀死，只求伤害，这样的话……

一条恶毒的触手从她斜后方而来，刁钻地瞄准她的头颅。情急之下，环保只来得及侧过身子。左角被打得粉碎，震荡感令她眼前一黑，勉强钻进怪物的群落中，躲避后续的袭击——她知道下一次攻击不会留有情面。

蓝色的女人在怪物堆里追逐着她，阻隔在她面前的地外生物被三条粗壮的触手撕成碎片。但这并不是最危险的——环保主义者逼迫自己在移动中紧盯蓝环的身影，可她还是像一阵烟雾一样消失在宇宙之中。

坏了！

再要逃跑已经来不及了，腿上传来滑腻的感觉，触手紧紧缠紧了她的身体，最致命的一根则是卷着她的脖颈。再度现身的队长冷酷地问她：“猜猜神经毒素多久能让你失去意识？”

她感到浑身发凉，被缠绕的皮肤传来轻微的刺痛，指尖变得麻木——或许是心理作用，环保主义者尽量乐观地想：“那……你要不要猜猜，是你的毒更快，还是说……”

蓝环注意到落在环保主义者肩上的长发变绿了，这是一种算不上友好的警示。现身在环保主义者身边是项有风险的行为，和她肢体接触更是极度危险——环保主义者显然已经对她的能力融会贯通，且充满自信。

蓝环和环保主义者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唯独这一点完全一致。

——她们都相信自己的实力。

要夺走她的核心，而且要快！这项神经信号传输到触手末端时，蓝环感受到不同的危险。一道剑风分开了她和环保主义者，名义上的队长松开触手，皱眉看着对她持剑而立的粉发少女：“龙骑士，目标对象呢？”

“驻月军的后勤部队把他们带走了。”对方的龙瞳中燃烧着坚定的火焰，“那位大人物的孩子……目标人物最后和我说，要我们帮助这里的魔法少女。这就是我们新的命令！”

“不是。我们的任务是救援，护送，撤离。目标人物只是护送的对象。你担任禁卫已有三年，不会不明白我们的做法吧。”

“可是……！在这里迎战才是对的！”龙骑士握紧剑柄丝毫没有退让，“所以我会留下来，和环保主义者一起！”

她的耐心耗尽了。苍蓝的身影慢慢从同伴面前隐去，留下只言片语：“那就暂时忘了我吧。”

禁卫之间的内讧一触即发，及时挽救这三人中不知道哪一位的，是大总统的声音。

“各国人民，诸位同胞！今天我们承受了无比的痛苦，在地外生物的袭击中蒙受巨大损失。但是，保护我们的英雄们没有放弃。我和无数人一样，在她们的歌声中重拾希望；我愿意相信她们，相信奇迹，相信爱，绝不放弃一个同胞！因此——

各位魔法少女注意，无论你在哪个部门服役，无论你原本的职责和任务是什么，只要你尚有余力，请立刻协助驻月军营救我们的亲人和朋友。这是最高命令！”

蓝环的身影在龙骑士与环保身后显现。

“运气真好。”她淡淡评价道，然后压低帽檐，厉声指挥，“作战方针不变，继续实施剃刀行动！龙骑士和我会掩护你，环保主义者，尽情使用能力吧。然后……”

她无情的声音传到环保主义者耳中：“回去之后，训练场见。”

好小气的女人！环保主义者在心里嘟囔，但是当蓝色站在她这一边时——她的头颅畸变，数个肿瘤般的眼球睁开，贪婪地寻找猎物。

“拜托你了哦，队长！”

***

星星们在充满苦难的宇宙中汇合，碰撞，燃烧。她们发出绚丽夺目的光——即使地球上的人们看不到，有两个“人”却一直关注着。

随着更多魔法少女的加入，那块大型残骸周围的中等怪物群渐渐陷入劣势。如果AI也能松一口气的话，海豹觉得自己应该松了一口气。

“没有私心呢～”一只戴手套的卡通手掌戳了戳它的脸，“真不知道Luna太空站的迷你演唱会是怎么传去那么多地方的，好可疑啊好可疑，好同事，我们来推理一下吧？”

“本AI不理解你在暗示什么。现场有很多魔法少女，推测有人误触个体终端的通报功能。”

“所以所以和我机房里流向全世界的古怪数据一点点关系都没有咯？”

“重复一遍：本AI不理解你在暗示什么。”

“那让优秀的多尼亲来看看你的记录也没关系吧！小多尼军团！开始挖掘数据！”

虚拟空间里的小海豹和小多尼打成一团；这无伤大雅，只是人类一秒里不到十分之一的时间，谁都注意不到。

“好同事。”

“本AI在。”

“流星们回来了，希望流星们每次都能回来。”

***

时间：几天后

坐标：X.0 Y.0 Z.0

地点：月球

和每次地外生物的大举袭击一样，人们很快将此事抛之脑后。太阳依旧升起，月亮依旧闪亮。新的生命诞生，旧的生命逝去，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观测塔有好些人因为刺激失去了一段记忆，禁卫则再度消失在大众视线下；驻月军基地里，重生完毕的少女正用苹果逗着她的朋友——而依然没有人知道当时是谁带头唱起无形的歌谣，将星星之火送往人类文明的边疆。

有些人被遗忘了——吟游诗人害羞地听着网络回放，犹豫要不要给家人写封新信。

有些人不会被忘记。

在这场袭击中，共有86人死亡，464人受伤。

他们的名字是：约瑟夫，迪纶，冠飞，马仁娜，克里斯朵夫，古藏雪，穆罕穆德，契尔丹，拉塔丝，鲍里斯，波尔，朱海静……还有莱特。

她的名字叫月光投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