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幕独剧

走兽悲鸣着。

啼声如雷，其声如金，形似流沙，魂若蜉蝣。

其中最好的也是最坏的，也是空心的。它们惶惶终日，哀叹过去与未来的流逝。

此事万古无新。

***

〈Action 1 ： 我们的地球如此遥远〉

月球基地外的宇宙，是一片茫茫的黑暗。

阳光投映在地球上，反射出光辉耀眼的蓝色和白光。这是月球附近能看到最明亮的星星：它吞没周围一切星光，让那些从数以万计的光年之外到来的古老信使藏身于它的白色薄纱下，唯独在当地球背向阳光时，星光在地月之间的阴影里闪现，述说它们如何在无垠宇宙中孤独地燃烧。

——但是现在，只有那颗蔚蓝的天体高高地悬在她们三人上空。

“哇——！这景色真是百看不厌！”环保主义者仰面朝着地球的方向，伸出双手将那颗球体框在指间，透过她的特制墨镜遥望所有人的故乡。

她隐隐约约还记得小时候，奶奶拉着她在夏夜的田间小道上走，告诉她不要害怕夜晚，“你瞧啊，天上的月亮姑娘一直跟着你走呢！”。

那个时候的小女孩变成了老奶奶，老奶奶又变回了少女。月亮跟了地球上的她一辈子，现在换作地球跟着她亦步亦随——三十八万公里外的蔚蓝被她牢牢框在食指和拇指组成的“取景框”内，即使此刻她正在月球表面高速飞行。

准确来说，并不是环保主义者在飞行。

名为Figma的魔法少女——或者说魔法人偶一手搂着环保主义者的腰，另一只手则抱着她们的同事肉汤，背后的推进器火力全开，在月球低空留下一串火光。

“环保主义者，请您抓紧我。”Figma搂紧了环保主义者的腰，她的仿生手臂几乎卡着对方的肋骨，想必这并不是什么舒服的姿势。她不明白环保主义者为什么执拗地要伸手框住地球——那颗星体就在那里，并不因环保主义者的动作而改变分毫。魔法人偶认为没有必要隐藏自己的疑问：“您在月球服役将近两年，对这样的景象应该已经司空见惯，不是吗？”

与Figma平静的声音相反，芳龄89岁的环保主义者用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欢快语调回答：“当然习惯了呀！但是——美就是美，不会因为时间、空间而消失，所以就算再看一百万次我也要感叹！你明白这种心潮澎湃的感动吗，Figma？那是我和肉汤汤的家乡——地球啊！”

可魔法人偶在地球上待过的时间屈指可数。那是一颗很大的星球。人很多。楼很高。大家都很尊敬她。除此之外，地球也只是宇宙中云云星体中最普通的一颗。她还在思考要如何理解环保主义者的感动时，右手臂弯中的完美“乘客”肉汤客套地开口：“我的前半生都住在地球上，说实话，可以理解环保小姐的思乡之情。不过眼下我们应该专注于当前的任务上。”

她习惯性地抚过额边纹丝不乱的金发，又补充道：“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我们最珍贵的地球。”

“是——是——肉汤汤年纪轻轻，倒和我的高中班主任似的……”环保主义者撇撇嘴，放下手臂将自由还给天上的地球，然后灵活地在Figma怀里转了个身。现在承载了三世同堂记忆的美丽家园被她抛之脑后，迎面而来的是月球满是疮痍的苍白地面，和漂浮在真空里的细密月尘。

“咱们离那个大家伙还有多远？”

魔法人偶扫了一眼地面上明显的拖拽痕迹：“按照简报上的逃离时间和移动速度来看……距离遭遇目标还有两分钟。”

“哦。”环保主义者应了一声，没再说话。三个人陷入沉默。但这沉默并未持续太久，只是几秒之后环保主义者就再度开口：“Figma，你知道我那年代仿生……嗯……人工智……呃、人工智能必备的技能是什么吗？”

“请您务必告知。”

“Fig小ma，播放giligili爱～！”

“……”

“……”

“……环保小姐，声音在真空里是不能传播的。现在我们能对话，是魔法的力量……”

“……”

现在出生、性格截然不同的三人陷入真正的沉默之中。

〈Action 2：大家的偶像近在眼前〉

在沉默的54秒后，环保主义者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小团移动的阴影。

“看到了！目标就在我们正前方！Figma——Go！Go！Go！”

“这还用您说。”她们都感到腰上一紧，Figma增大喷射器的功率，加速追向特殊逃犯的位置。

在三人中担任保护和收容角色的是一丝不苟的精英太太，肉汤没有环保主义者的视距，关注的方面也和另两人不同：“环保小姐，你看到被劫持的平民了吗？”

环保主义者眯起眼——即使戴着特殊的偏光墨镜，她眼中的世界依旧充斥着明亮的色彩：月坑边缘透着淡淡的蓝，空中的粉尘将阳光分为五颜六色的光点，怪物的阴影是黑色的——随着Figma的加速，怪物的颜色也在发生变化。加上红色。加上黄色。减掉一些些紫。

它的原型展露在环保主义者眼前。

那是一个可悲又扭曲的生物，像是有人把数种动物摔打之后，揉在一起捏出爬虫的模样。它那数十条形状各异的手脚——羊的、虎的、蜘蛛的……还有人的——驮着长条状的身躯在月球表面爬行着。环保主义者一眼就能看到，在那个怪物光滑的背部中心有一个空洞，围绕着那个空洞，它周围的组织扭曲成漩涡的形状。

这是特殊型独有的特征。

“这个特殊型长得和蜈蚣似的，好难看啊！平民的话……啊！它腹部的触手里缠着两个人，好消息！太空服还在！但怎么和抱卵似的。”

“环保小姐，平民的存活状态呢？”

她微微摇头：“太远了，这个距离没办法确认。”

说话间，特殊的怪物离她们越来越近，那个异常不堪的身体暴露在所有人面前。这次就连肉汤都微微皱起眉头，矜持地评价道：“是长得不太体面。但无论如何，我们的作战计划不变，两位……”

环保主义者已经将激光发射器握在手中。

这意思不言而喻，她们根本不需多言——因为战斗就是魔法少女的职责。

“最后两公里。我将率先出击，请两位小心惯性和引力。”Figma的语气依旧平淡，少女面对前方的庞然大物，恬静的脸上神色未变。她松开两位同伴，轻轻将她们推离自己——然后环保主义者和肉汤都能“听”道——感受到音爆的冲击波，人偶少女的推进器炸开剧烈的火光，如一枚炮弹直直射向那个怪物。

但两道刺眼的绿色激光比她更快，来自环保主义者的光束轻轻扫过怪物的下盘，贯穿其一侧的四五条手脚。那个巨大的身体不可避免地侧向一边，暴露出腹部的一角——而此刻Figma轰然而至！红发的魔法少女以她的仿生躯体为武器，一下将那个怪物掀翻！

尚未开发的月球地表一时之间尘土飞扬，她飘扬的裙摆尚未落下，又是两道极细的光束掠过Figma的肩膀，射向怪物腹部的触手——而不知何时，一团肉色的不定形体悄然流到到那些触手之间，裹挟着两位平民从炸开的触手断肢之间滑了出去。

刹那间无数条细细的触手从它的腹部探向肉汤，而它们无一例外都被绿色的激光扫落。

“别去欺负肉汤汤，你的对手是宇宙中最闪耀的我！”环保主义者停在战场上空，对着Figma比了个ok的手指，“拜托你了，人偶娃娃！”

“我明白了。可悲的怪物……起飞吧。嘿咻。” 纤细的少女抱着那个怪物的尾部，一个回旋将其甩上天空——动作轻巧而优美，就连语气词都保持着一贯的干脆平淡。

那个怪物在空中扭动着身体，作为武器的触手被尽数除去，现在不过是一团漂浮的肉块罢了。环保主义者看着它慢慢靠近自己，残余的手脚胡乱地挥打着，那模样太过可悲，以至于就连不善近战的她，都能找到间隙抓住怪物的一只手。那只苍白的人手。

她双手包裹着那只手掌，像是偶像握手会现场一般，温柔而动情地说：

“今天谢谢你的支持，以后我会继续为了确保各位被完全消除而努力工作，那么——”

“——欢迎来到绿色地狱。”

从苍白的手臂开始，绿色无尽地蔓延。

〈Action 3 ：拭去的痕迹〉

几乎全部变成绿色的怪物缓缓落回月球，和它一起落地的是比出胜利姿势的环保主义者：“真是太轻松了！我一个能打一百个！”

Figma站在怪物身边，默不做声地看着她。

“哦，我是说——咱们俩、咱们仨儿能打一百个！”

“这不重要。您这样使用能力，它还活着吗？任务要求是活捉。”

“没事，我大概还是避开了那个洞的位置。不信你看！”她踹了怪物绿色僵硬的身体一脚，魔法人偶看到空洞周围尚未变色的肉块微微蠕动了一下。

然后她们都听到一阵低低的共鸣——或是闷哼、或是吟唱、或是大地的回响——怪物恸哭着，而魔法少女们毫不在意。

另一位魔法少女甚至没有觉察到那阵声波。肉汤在收容了两名平民之后，立刻转移到战场周边。在确认他们的太空服完好之后，将两人吐出体外，恢复到娴静少妇的模样。

“很抱歉我们花了这么久才将你们救出来。现在已经没事了，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肉汤拉着那两个人的手，看着太空头盔内惊恐的脸——和她一样是欧美人，这是好事。相同的文化和背景会带来亲近感，尤其是这种危急关头。

果不其然，在片刻的震惊之后，那两个人向肉汤打开了话匣子，痛哭流涕地说着被怪物劫持的恐怖经历。

“……太恐怖了！这东西、这东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们那时候正在基地外的近郊探险。还好我们在那里探险穿了太空服……不对要是我们不去那儿就不会遭遇这种事了，我要回地球，地球才是安全的……那个东西，那些触手，那些手脚，天呐天呐！它为什么要抓我们，那个怪物……我发誓我看到了，那只人手上！是老比尔给他的情人纹的！！两颗心！一只箭！多不吉利！为什么会出现在……”

“不要急，慢慢说。你们刚经历了很可怕的事情，来，跟着我深呼吸。”

魔法少女在太空中不能——也不用呼吸，但肉汤还是做出呼吸的动作。或许是她本身的母性和救济者形象感染了那两个无辜的受害者，他们停下胡言乱语的嘴，跟着肉汤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毕竟魔法少女是大家的守护神。

是地球的英雄。

没有人看到英雄正悄悄打开两人手腕上的送药口——那是为了在天空旅行中出现意外时，至少能够送入雾化药物而准备的半密封小孔——两滴银色的水珠渗入其中，扩散在他们的头盔内。

肉汤看到那两个人狂乱充血的双眼慢慢变得木讷而恍惚，心里准备好之后对这两人的说辞——希望他们在新的一天里无忧无虑。

金发少妇回头看了一眼怪物的方向。环保主义者和Figma叽叽喳喳不知道正在聊些什么，但怪物僵直的手脚上。

所有痕迹都被绿色掩盖。

〈Action 4：留下的记忆〉

蔚蓝的地球在空中闪耀着。

环保主义者躺在地上，闭上眼，沐浴在地球反射的阳光之中。她好像回到了很久之前和老伴儿——哦，那个时候还是她的小男朋友——一起去海边的时间点，即使周围是近乎绝对零度的残酷低温。

如果躺在她旁边的不是只丑虫子就好了。肉汤护送平民走了，Figma先回基地取合适的运输容器。只留她在这里和丑虫子独享“地光浴”的浪漫。

这种浪漫真想和其他人分享。

她这么想着，地面突然传来一阵极近的震动，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身旁。环保主义者的身体比头脑行动得更快，她几乎是从地上弹跳起来，手中的发射器对准震感的方向。

目不暇事、集中精神。

只等对方露出身形的一瞬间……

“哇！！这就是捣乱的小可爱吗！！！鼓鼓囊囊的身体好可爱，就叫你圆圆圈圈闪电泡芙酱好了！”

就差一点她的绿色激光就要发射——还好千钧一发之际，环保主义者看清那是个手持粉色镰刀，一看就非常魔法少女的粉黑魔法少女。

这令她不禁愕然地抬头看向空中：几架无人信标机围在四周，时不时闪着红光，将这片区域标为非禁卫权限的禁飞区。

“是你制服它的吗！好厉害！！啊——是禁卫姐姐，怪不得！它是怎么变色的！！其他的手脚本来是什么样的！有什么特殊的习性吗！！”

那名魔法少女一个箭步窜到环保主义者面前，连珠炮似的这么发问，不等环保主义者回答，又是一个箭步冲回怪物旁边，饶有兴趣地研究起来。

在这短短的接触之中，环保主义者意识到了两件事：

1. 她的速度比自己快，这个距离万一动手自己落不着好。

2. 这是观测组的魔法少女，代号是暴力纯爱。如果是那个麻烦的集团里出来的人……

“诶诶！！姐姐你看！它背上有个洞诶！这个洞是干什么的！”

……就只会不断惹出麻烦的事。

环保主义者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她重做精神，用一贯的开朗语气说道：“小姑娘，看看我这边。”

暴力纯爱回头就看到环保主义者脸上的墨镜边框亮起一个个小灯泡，她刚想称赞对方的墨镜好可爱，忽然之间眼前什么都没有了。

地球。宇宙、禁卫队的姐姐。她自己。

刺眼夺目的绿光在她眼前炸开，让她的这一瞬间里只剩下绿色：眼前是绿色，听到的是绿色，脚下踩着绿色，手里拿着绿色。

——啊，不是这样的。极东花嫁是可爱的粉色。

但连思考也变成了绿色。

她晕晕乎乎地试图从这阵天旋地转中找回自己时，感到一小片清新的雾吹拂在自己脸上。

“睡吧，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她听见绿色的声音这么说。

……

“啊！！软绵绵飘飘小丝带！！”纯爱暴力惊叫一声，正准备一个猛冲，手却被驻月军的同伴死死拽住。为什么她会和驻月军的人在一起，自己是什么时候上的太空？

在她疑惑之际，身旁另一侧的绿发魔法少女指了指Lux太空站的方向：“要找地外生物的话，那边有很多哦！”

Lux受到袭击了？纯爱暴力脑中出现了好多问号，但既然已经在太空了……

她一转攻势拽着那个驻月军的倒霉同伴往Lux的方向飞去，还不忘和那个好心的绿发禁卫挥手：“谢谢你——嘿嘿，先和塔里说一声……咦，为什么通讯器是开着的……？嗨，鸟鸟酱，美乐蒂在吗………………”

环保主义者看着那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苍茫宇宙，最后纯爱暴力好像在和谁通讯的样子，难道说……

她自己的的通讯器亮了起来，随即在她面前投射出一道小小的光幕，上面是总部传来的简报。

新的任务又来了。

于是，环保主义者和那两人背道而驰。

她在地月之间，留下一道淡淡的萤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