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旺达，”她会一边说着话，一边碰碰她身边的同伴儿，“跟我们说说，你曾经说过你的衣柜里挂着多少条裙子来着？”

“一百条。”旺达回答说。

——埃莉诺·埃斯特斯 《一百条裙子》

“……97、98、99。”少女哼着轻快的曲调，装点着面前的托盘。五个银色托盘内盛着琳琅满目的蛋糕甜点，新鲜奶油、糖霜、光亮平滑的巧克力甘纳许、晶莹剔透的水信玄饼……甜蜜的滋味漂浮在空气里，她微笑着调整了一片焦糖叶片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块小蛋糕放进托盘里。

“100。”

她满意地看着眼前摆放整齐的甜点盛宴，思考是否还有不周全的地方。蛋糕桌侧面的储物架上，几个饮料壶里分别放着甜茶、奶油咖啡、热可可和奶茶；它们对面的架子上则是冰镇汽水和果汁，玻璃瓶外的冷凝水珠沿着瓶壁滑下，在架子上积了一小滩水渍。

她赶紧用手帕擦拭干净。那个人不喜欢不整洁的环境，而她今天要和对方交朋友，所以必须事事完美。

离开这个房间后，她去卫生间仔仔细细洗了手，确认身上没有沾上任何糖粉和亮片。这双手纤细洁白又修长，一看就是属于美女的手。指甲的形状也很完美，她微微点头，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走出卫生间。

傍晚的观测塔静悄悄的，大家都回去了，走廊上空无一人。人造的夕阳射入窗户，将她巨大的影子映在墙壁上。不，不是巨大。只是拉长了——夕阳将她拉长了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扭曲的人影在走廊上移动着。

她想认识的新朋友很好找。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她低头数着自己的脚步，黑影和她亦步亦趋——正好100步。研究室的门出现在眼前，她理好轻飘飘的洋装裙摆打开门，电子门顺着轨道平移；门缝里残留着一点灰尘。她一直不理解新朋友是怎么接受这些灰尘的存在。

不好的东西就应该完全消除。

“洛拉小姐，这么晚还在工作吗？”她的新朋友还在工作台前，手指快速在虚拟键盘上敲打。那双手骨节分明又很白净。是一双天然就很漂亮的手。

“嗯，还有一些工作没有完成。”用手指缠绕发梢，再微微侧过头——那些女孩都是这么做的，她听见自己用不似平常的柔美声音问，“能不能请妻鸟先生帮我一个忙？”

“嗯？”

他只看了这边一眼，又低头继续在键盘上敲打，没有多看她一眼，也没有多问她一句话——明明她今天穿上了新的洋装，画上了更艳丽的妆。

妈妈总说不要和那些评价她外表的人做朋友，如果美丽对妻鸟没有意义，他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吧。

“我那边在准备便携式心脏支架纳米机器人，在太空使用的温差变化会很大。我手头的材料完全不行，其他的复合材料我又不是很熟悉……妻鸟先生能帮我选一选吗？”

“……这种工作为什么要交给外行做啊……”

妈妈说，不要和言辞恶毒的人做朋友。这点是扣分项。

但她并不意外地看到妻鸟叹了口气，登出眼前的工作站：“把现在的数据发给我看一下。”

妈妈还说过，有时候人的语言并不代表真心，行动总比话语更重要。大部分情况下人们会用甜言蜜语掩饰内心的唾弃；不过偶尔也会有相反的情况。

实验是真的，数据也是真的。她跟在妻鸟身后，听他说着自己并不太明白的材料物理学知识，心里默默数着步伐。

97。

98。

99……

他们停在同层的材料室前，妻鸟刷卡开门，丝毫没起任何疑心——飞蛾落入蛛网前是不是也同样天真？她紧跟着进去，电子门在她身后关闭，房间内充盈着香甜的气味；她知道自己的嘴角正保持完美的微笑，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妻鸟微微皱起的眉头。他们的面前是100个完美的小蛋糕，任谁看了都会食指大动。

“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自从妻鸟先生加入观测塔，我们都没有好好聊过天吧？”她又不自觉地卷起发梢；美丽不重要——所有人都这么说，这是天大的谎言。没有比美丽更重要的事情，所有人都想要变得更可爱，更美，更苗条，更纤细。“我想和你成为朋友，所以特意准备好多点心。所以一起开茶话会吧，妻鸟先生。”

“如果不是工作的事情……请不要对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可……这是我很努力才做出来的，至少尝一两块，别浪费了。很甜，甜到能融化人的心灵。”

“我不喜欢甜食，还有其他高糖高脂的东西，会给身体造成负担。”妻鸟冷冰冰地回答，朝她的方向走来，准备离开特意为他准备的茶话会，“而且这些数量的话，洛拉小姐一个人应该就能吃完。”

遗憾的情绪充斥着她的心，然后是怒火——为什么这个人一样不愿意和她做朋友呢？即使她已经变得这么美丽。

“洛拉小姐平常就能吃很多吧？”

……哈哈，贪吃鬼洛拉！一个人吃三人份！一个人坐三人座！

恶毒的火苗彻底在她心中燃烧，脸颊的肌肉已经彻底僵硬，勉强拉扯出机械的笑容。她一抬手砸碎了门框内侧的读卡器，电子门在她身后自动上锁，妻鸟在她面前停下脚步。

鲜红的血顺着她纤长的手指滴落——伪造的！虚假的！依靠魔法变出来的美丽手指！——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多可惜啊，她特意为朋友间的茶会彻底打扫了这间屋子，现在它又变脏了……和原来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退后？”她向前一步，看到妻鸟紧张地退到蛋糕桌旁。100块美丽的糕点像个笑话，上面撒的每一颗银珠每一缕金粉都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

……哈哈，贪吃鬼洛拉！没人疼没人爱，长大变成老姑婆！

她继续向前，逼近妻鸟；她的好朋友，她以为能成为好朋友的人，不在意美丽的人。

“为什么你不吃？”她近乎凄然地问，“它们真的很甜，尝尝啊，吃啊。”

“够了。这个笑话太过分了，快把门打开，这件事情我会报告给……”

她没有错过妻鸟眼中流露出的厌恶，和所有人一样，他也在嘲笑她。为什么，凭什么！她明明和其他少女一样！这幅容貌不惹人怜爱吗？她的身材难道不够窈窕吗！

这还不够吗？

为什么他不吃蛋糕！

为什么她不能吃！

在她意识到之前，她已经掐住妻鸟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桌上，蛋糕在他身下被压成软烂的面糊，奶油黏在他的发间。爱干净的妻鸟，有洁癖的妻鸟，这下该怎么办呢？她品尝着复仇的甜美滋味，因为在她手中是一段漂亮的脖子。

“给我吃啊！蛋糕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它会让你幸福的……即使我恨死你了！”她收紧手指，看着妻鸟张开嘴徒然地呼吸，从桌上抓起一把蛋糕碎屑就往他口中塞去，“我恨你！为什么你的头发本来就这么有光泽！为什么你身材一直这么匀称！为什么你皮肤这么白！为什么你完全不发胖！为什么你不想要这些东西！甜点！零食！饮料！朋友！恋人！同伴！——为什么你可以不在意这些！因为你想要就能拿到！你这种人——你们这种人！为什么和我不一样！为什么天生就这么完美！”

“好可恶！真的好可恶！”数小时才能做好的蛋糕，短短几米啊就被她捏成一滩碎屑，然后被她强硬地压进妻鸟嘴里。她看到对方痛苦的表情，妻鸟脸色发青，抓着她的手腕不放。但她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她是魔法少女了，谁都伤害不到她，什么烦恼都追不上她。

她是奇迹的魔法少女啊！

“但是我还是愿意把蛋糕分给你，因为我的内在也很美……脂肪、热量、卡路里，呵呵还不会有别的东西……它们会进入你的身体，融入你的循环……变得和我一样吧……”她捂着妻鸟的嘴，痴痴地凑近对方的脸，“……好朋友，告诉我，你现在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妻鸟的手从她手腕上松开，那双紫色的眼睛意识不清地看着她——紫色的镜子里倒映出她的脸。

一张美女的脸。

一张正在欺凌弱小的，美女的脸。

她仓皇松开手，跌下桌子，跌跌撞撞地躲进储物架之间。

***

有一瞬间妻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然后空气突然回到他的肺里，带着糖粉和碎屑，几乎要将他呛死。他吐出嘴里的东西，捂着嘴从桌上下来——缺氧让他小腿发软摔倒在地，妻鸟勉强找到一个空盒子，再也忍不住呕吐起来。

大部分的东西都卡在喉咙里，空空如也的胃却本能地抽搐着隐隐作痛。他咳出喉咙里的一团团异物，最后只吐了一些胃液和胆汁。口中满是酸苦的涩味，他扶着储物架站起来，找到急救箱里的生理盐水漱了漱口，这才觉得真正活了过来。

他试着不去想现在身上的脏污，却无法忽视喉咙内外的疼痛。

造成这一切的魔法少女现在躲在储物架间，抱着手臂蜷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膝盖间。洛拉的肩膀耸动着。她在哭。

他走到对方面前，听见对方小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们都在嘲笑我……每个人都在嘲笑我……连镜子……窗户……都在嘲笑我……我知道大家都不是这样的人……可是……对不起……这不是借口……对不起……”

他站在那里看了洛拉一会儿，开口的时候嗓音很不自然：“……能把门打开吗？”

洛拉垂着头，默不作声地爬起来，抓着门板，暴力将门打开一条缝。经过她身旁时，魔法少女拉住他的衣角，结结巴巴地说：“今天的事……可以不要告诉大家吗……我是说那些事……”

劫后余生的疲倦充斥着妻鸟的四肢，他觉得应该斥责对方一顿，可他连这点力气都没了。

“……薄荷糖。”

“啊……？”

“你一直带着的吧。给我一颗。”

洛拉慌慌张张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从中选出一个淡蓝色包装的递给他。薄荷的香气压下了口中不好的味道，妻鸟看着门旁比他更加惊恐的少女，什么都没有答应，什么也没有保证。

他只说：“你累了。今天早点回去，明天预约心理医生。”

妻鸟的脚步声在门外远去，并不是洛拉熟悉的一百步走廊。

她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